凡人的一生很短暂，钱月娇知道。
而仙人的一生很长，钱月娇也知道。
中年妇人看着从试衣服的隔间里面出来的崔梧，眉眼间忍不住流露出来暖意。
这是最后一件衣服，水蓝色的料子在射入铺子的阳光之下反射出粼粼波纹，看上去就是不断流淌的春水，衣摆上面绣着大团的，层层叠叠的绣球花，像是一朵从脚下升起来的轻云。
一直只说着好看的钱月娇突然开口：
“这件最好看。”
崔梧笑着看她，一双漂亮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像是天上坠落的星子。
“为什么这件最好看？”她语气轻快地询问。
“这是从南边带来的绣花绸缎，水乡的姑娘们擅绣花……”钱月娇缓缓开口，声音慈祥温和，和记忆之中的人别无二致。
“这料子衬姑娘，像是春水一般。”
最主要的是，这块料子，是钱月娇去年最后一次押镖的时候带回来的，上面的绣球花，是她看着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这是钱月娇最想让自己的孩子带走的东西。
崔梧看着钱月娇脸上那份藏不住的热切，轻轻笑了一下。
“那就这件……这些全部给我包起来。”
钱月娇原本正在看着崔梧出神，猛然听见她的声音，中年妇人有些惊讶地开口：
“全部？”
崔梧笑笑，郑重点头，一双眸子之中闪烁着些许泪光。
她一字一顿开口：“是的，我全部都要。”
这些衣衫，无一不是轻盈飘逸，她知道自己阿爹的手艺，每次新裙子做出来，连月城的姑娘们恨不得把店里的门槛踏破。
这般数量庞大的成衣，除了专门为她所做，崔梧不作他想。
她看看面前的钱月娇，又看看站在钱月娇身后的崔成。
这两人和她的眼神对上，皆是有些欲盖弥彰地转头。
一个说去包衣服，一个摇摇晃晃走到了门前。
“太阳出来了，该做生意了。姑娘……”
崔梧听见崔成叫她，乖巧地转头看着自己爹爹。
“姑娘之后带了衣服就离开吧，小店不大，后面有小姐进来冲撞了姑娘。”
崔梧脸上乖巧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万里之外，坐在灵舟后面暗戳戳偷看崔梧情况的少女突然开口。
薛岚站在灵舟前面，淡淡回应：“好消息。”
薛桐从舟尾站起来，声音清脆：“如你所料，崔梧的父母没有忘记她，甚至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薛岚闻言缓缓点头，声音在风声之中有些模糊。
“这便是亲缘给，是比因果更恐怖的东西。”
“坏消息是什么？”薛岚接着问。
“她爹娘看着，不太想和她相认……”
“我看看！”
薛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薛岚打断了，少女赶紧把场景调了出来。
“也不是不喜欢……”她看着薛岚严肃的表情开口：“算是久别重逢，近乡情怯一般的感情。”
薛岚看着那画面，笑着开口：“像是我找到师尊的时候。”
薛桐：“对对对就是那个！”
女子脸上的紧张表情消失，再次变回云淡风轻的狼君大人。
薛桐小声问她：“不看了吗？”
薛岚点点头：“不看了，放心了。”
能教养出崔梧这般，戟月山数年欺压，师长苛责之下都初心未变的姑娘的人。
薛岚自认为，自己比不上他们。
崔成夫妇看着小店里面渐渐多出来的客人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坐在角落里面抱着几个秋月梨表情委屈的女子。
崔梧没想到自己万里迢迢回家看父母，竟然被两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往外面赶。
她知道娘亲爹爹也许有自己的考虑。
是为了不阻碍自己修仙，也有可能是不想自己之后离世，让崔梧伤心……
这些她都知道，但是她就是委屈。
在戟月山修炼无人指点的时候她没有委屈过，不懂得东西可以去藏书阁查。
及笄礼没人记得的时候她没有委屈过，还讨了一根祁夭夭不要的簪子送给自己。
甚至为了脱离戟月山炼魂鞭加身的时候她心中都没有委屈只有满心愤恨。
真的……真的忍了好多年啊！
“啪嗒！”一颗泪珠落在了地上。
崔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眼泪突然之间就像是止不住的洪流，顺着绝美的容颜缓缓往下流。
崔成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他是不是之前说错话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钱月娇已经是忍不住了。趁着没有人的空档，她直接拿起一边店铺歇业的牌子，着急忙慌地挂在了门上。
崔梧委屈地坐在小板凳上面抽噎，边哭边啃着一个秋月梨。
崔成看见崔梧哭的时候就是手足无措了，现在是一步都不敢上前，但是无奈自己夫人在后面拧他腰上的肉。只好一步一顿往前走，最后停在了崔梧面前。
“姑娘？”崔成开口：“怎么哭起来了？”
崔梧低头啃着梨子。
“我在外多年……回家的时候爹爹娘亲不要我了，还让我滚出去？”
崔成和钱月娇不是傻，听见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钱月娇当即给了崔成一巴掌。
“你胡说什么！”
打完之后，中年妇人泪眼婆娑地蹲在崔梧面前，抬手去摸她的脸。
“娘的小梧，我儿啊！”
声音之中含着哭腔，沙哑又凄苦。
“我的孩子……”
崔梧实在是忍不住，被钱月娇揽进了怀中。
多年的不甘和委屈，在这一刻悉数释放。
“娘亲……我好想你们……但是我不敢……”
我在外面，受了好多委屈，每次我都在想你们，但是又不敢见你们。
崔梧怕自己给他们丢脸，怕他们会害怕自己这个所谓的仙人！
但是他们没有，在钱月娇温暖的怀抱之中，她只听见了娘亲一遍遍重复的呢喃：
“娘的孩子，小梧……”
母女紧紧拥抱在一起，崔成上前，眼含热泪将妻女抱在怀里。
数十年，凡人月和天上月，终于在此时完成了重叠。
他带着自己心尖之上的月亮，等回了属于他们的小月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