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九疑引着他往里去。
霜儿有点怕,低声说道:“都督会不会不高兴。”
九疑脚步微顿。
封正当然会不高兴,但,他好像知道她身边所有事。
既然这样,那俞修今日来他大抵是知道的。
方才没跟她一起来,只让常顺送她,便是默许。
“他不是经常不高兴么。”九疑声音平静。
封正动不动就恼了,九疑经常不知他究竟在恼什么。
但他有个好处是,不管此刻有多不开心,第二日就跟没事儿一样,该安排的照样安排妥帖。
九疑便懒得跟他计较。
霜儿在一旁,听着九疑这般平静的语气,心里的担忧却丝毫未减。
九疑引着俞修到外院花厅落座。
沉默了很久很久。
九疑不知该说什么,是问他近日如何,考得怎样,还是随意寒暄几句。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终是俞修先开口:“我对不住你,俞家对不住你。”
“你从未对不住我,你一直待我很好。”
九疑试想过很多与俞修相对而坐的情形,她以为自己会忍不住诉说委屈,会哭到说不出话,甚至......会扑倒他怀里,像从前那般。
可当真与他只隔着一张案几时,她却很平静。
他仍喜欢着玉色衣衫,即便形容清减,眼下带着倦色,但那份浸在骨子里的温润精贵,依然清晰可见。
他还是从前的俞修,却不再是她的夫君。
“你都知道了。”九疑又道。
“是,所有事,都清楚了。”
知道她是如何被逼和离,又是如何躲过祖母的追杀和孙六的毒手。
俞修抬起头,望向她。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长久地、贪婪地凝视着九疑的眉眼。
“我,下个月就要嫁人了。”九疑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坦然。
圣旨是才下的,九疑不知他是否知道这件事。
俞修像是没听清,怔怔地看着她开合的唇。
这两个字,似利器般直直扎进他的心口,瞬间搅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这一次,大伯没有骗他。
圣旨是真的,婚期是真的,她要嫁给旁人、也是真的。
他感到一种荒诞的可笑。
祖母为了子嗣为了他的前程,可以狠心将九疑置于死地。
大伯为了避祸,倾俞家之力为祖母遮掩。
而他,念着圣贤书,考着功名,一心盼着金榜题名后,给她诰命,接她入京。
入了京,九疑就不必担心谁往他房里塞人,不必忍气吞声看人脸色,不必为了子嗣日夜忧心。
喉咙里的腥甜越发浓重,他咬住牙关,就着手边的茶,生生咽下。
他没有失态。
“封都督、年少有为,简在帝心,你能得此良缘,是好事。”
九疑心口猛地一缩。
方才见他时没有的酸楚,此刻全涌了上来。
她转过头去,随后便听见自己的声音接了上去,平平稳稳,没有一丝颤。
“嗯,是好事。”她说。
“嗯,皇恩浩荡。”
说完这句,俞修不再停留,也没有任何告别,只是迈开步子,朝着那扇半开的门走去。
走了两步忽然顿住。
“是不是我早点找到你,就能带你回家。”
嗡——
九疑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鸣响。
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自己无数遍。
如果当初他早一点来,她是否会动摇。
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那身玉色衣衫在门槛处投下的光影里,显得如此孤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了他身后,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与她相同的气息。
最后一次,只这最后一次。
俞修整个人瞬间僵直。
那手臂的力道很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臂的轮廓,掌心的温度。
九疑的脸颊贴在他背脊上,隔着单薄的春衫,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以及肉眼看不到的战栗。
“不要这样,昭远,不要这样说,这样不是你。”
俞修从来都是温润端方的。
他是俞家精心教养出的嫡孙,打小浸润在诗书礼仪里,行走坐卧皆有章法,言谈举止无不妥帖。
在九疑记忆里,他鲜少有失态的时候,最生气时也不过是紧抿了唇,眸色沉静地看着人,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可现在,他竟问她这样一句,近乎卑微的、剥开所有体面的话。
这不是他。
而对俞修来说,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瓦解。
他猛地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
他将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是我不好,惹你伤心了。”
泪水交融,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九疑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胸前,双手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料。
“快放榜了,你......定会高中。”
“嗯,我会的。”
“我会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
然后,深吸一口气,哑声吐出两个字。
“珍重。”
说完,便松开九疑,转身离开。
他就这样消失在门外刺眼的春光里,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