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桑…?!”
卿折柳的话音轻得像一缕飘絮,可落入某些人耳中,却炸开了撼动心神的惊雷。
“轰隆!——”
他眉心骤然拧成死结,喉管像叫人掐断一般,呼吸都滞涩发疼。
心底的雷鸣还未平息,他便忍不住开口。
耳中灌满嗡嗡的鸣响,连自己的声音都显得遥远。
“怎么可能!”
“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急火攻心之下,玹灵子失了章法,猛地扣住卿折柳的双臂,怒问。
在他眼中,世界已成一片糊状。
姑娘们的脸,打成一个旋。
“我、我……”卿折柳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脸色发白,身子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屋内众人见状连忙上前,一边出声安抚,一边伸手去拉情绪失控的玹灵子。
“不可能!绝不会是她……”玹灵子喃喃自语,任凭旁人拉扯,绝不松手。
“神君!神君,您先松手。”
“神君,你弄疼阿柳了。”
“师傅……”
嘈杂的声浪像涨潮的海水,将玹灵子的意识彻底淹没。
玹灵子好似站在独舟上,浪一拍人就轰然卷入海中,沉没下去。
“师傅!!”
“神君!”
“快快快,神君晕倒了……”
慌乱,像不通音律的粗人,硬要弹奏出一首仙乐。可结果是,适得其反。
围拥之下,玹灵子叫众人抬入房内,安顿下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另一处屋中的榻上。
人们盖好锦被时,才发现他额角沁满冷汗。
“承桑,师傅——母亲。”玹灵子喃喃着。
昏厥的混沌里,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沉入意海深处的人,闭着眼,掠过一幕幕画面。
——
从前,他尚在襁褓中时,先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女子,用双手捧着他。
祂的身躯很大,形如人们信仰神佛。
天神用手护着他,穿过冰冷的星辰,严寒的云海,抵达那座相较起来,还算温暖的山峰。
紧随着,一个小一点的人,伸出双臂,接过他。
高山的寒风刮得她脸颊通红,她却毫不犹豫地将身上暖融融的外袄解下,层层裹在他身上。
那一天,是他降生于凡世的日子,作为第三个承载天命的神子。
女子抱着他,在漫天祥云里笑个不停。
婴孩的自己吮着手指,眨着金亮的眼睛,望向来贺的人群
羲和先君与君后并肩而立,风花雪月四君衣袂翻飞,十师臣们垂首行礼,还有山下涌来的、举着花灯的百姓。
那些人的面孔,在小小的他眼中,全都模糊如雾。
唯有抱着他的女子,轮廓清晰得刻在魂里。
她叫承桑,他的抚养人。
典礼举行时,承桑笑都脸僵了。可她宁愿把臭脸面向旁人,也不愿意给他。
承桑,就是他的母亲。
时光在天宫的流云里悄然滑过,婴孩转眼长成垂髫小儿。
作为神子的母亲,承桑几乎日夜不休地操劳。
她本是聪慧的白泽少主,学什么都一点就通,偏偏在照料孩童上屡屡出错。
喂饭会烫到他的嘴角,束发会扯疼他的头皮,连陪他玩竹马都能不小心撞翻廊下的香炉。
玹灵子在她蹩脚、出错的爱中长大。
启蒙后,承桑变了。
从前把他护在身后,连他抢了仙童的蜜饯都笑着打圆场的人,竟手持竹条,站在练功场的月光下,不近人情。
承桑意识到师傅的重要性,她开始严厉、冷漠、不苟言笑。
修行的苦,是浸在冰水里的寒。
白日里练武功练到筋骨发酸,夜里还要在烛下读遍古籍典章。
承桑的竹条,一点点把他的顽皮抽走了。
当然,还有那句话的功劳。
“你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天神的神之子。你有很多事不能做,甚至不能想。你的使命,才是最要紧的。记住,君无戏言,更无闲时。”
他没有穿一条裤子耍滑的好友,没有偷偷递过花笺的爱慕人。
甚至连宫宴上,他都独自坐在高位的侧席上,在大人的场合里格外违和。
陪伴他的,只有承桑的竹条,和那句翻来覆去的话:“你的使命,比一切都重要。”
玹灵子无比厌烦这句话,它像囚笼,把自己关在笼中,只能看外面的嬉闹。
玹灵子觉得承桑很严厉,可又觉得她很温柔。
夜里练功受了伤,她会悄悄坐在他床前,用温热的药膏揉着他的淤青。
冬日里读书犯困,桌案上又总会按时出现一碗温热的姜枣茶,是她学了半宿才煮成的。
种种迹象表明,她是个极好的母亲。
师徒俩,就这么在天宫的僻静宫宇中,相伴很久。
直到、先君离世。
依照规矩,毫无血缘的玹灵子,继任了大统。
而先君那位曾被册封为太子的长兄,在朝臣的欢呼与百姓的簇拥中,彻底寒了心。
逼他起兵造反的,是先君驾崩时,无人悲痛。
全羲和上下,都在欢呼新君主的继位,簇拥着玹灵子,为他庆贺。
这场突然,又注定会出现的乱斗,让未成年的玹灵子急速成长。
同时,承桑又变了。
她柔和了很多,放手了很多。
这个日日吹毛求疵的母亲,不再唠叨与要求,竹条早已被她掰断。
她虽垂帘听政,可在很多事上不再持有决断。
她会开口问:“君上以为如何?”
“君主觉得吾的想法可行吗?”
“此战用这个人,君上考虑好了吗?”
承桑的转变很快,一个阶段便用一副模样。
在一次次变化中,玹灵子逐渐摸清,也感慨着。
她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师傅,天下无人能及。
内乱结束,长兄斩首,仅仅只用了五百年。
承桑一步步的放宽他,允许他离开天宫,去外面转转。
允许他自我决策,为了腾出出路,自行退出羲和的政界,做一个挂名的天师。
承桑,一直以最包容的姿态,引导他。
哪怕在最后,天灾降临,她都只有后悔。
她不断责问自己,为何把孩子送去赴死。
在这份错的举措下,她意识到自己虽然放手,却依旧用着感情枷锁。
因此,她放任自己年华逝去,放弃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瑞兽白泽最后的少主:承桑。与山海界,共存亡。
“啪嗒——”
记忆的镜面被洪流冲碎,刺耳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神君,这是假的。”
“承桑是罪魁祸首,是她引来了灾祸啊!”
不知谁的声音,在胸腔内响起。
“哈啊!!”玹灵子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冷汗浸透了里衣,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被上。
母亲,远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