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舟在夜空一闪而过，方向是方才驶离的青丘。
一片莹润的白莲花瓣飘飘而落，刹那便化作一道人影。
慕心慈（分身）足尖轻点在青竹枝头，她捻着手中的黑玉手持，目送叶子舟离去。
风带起她鬓角碎发，以及一声极浅的叹息。
腰间并蒂白莲玉牌灵光划过，微微振动，慕心慈收回视线，拾起玉牌，指腹摩挲两下。
她平静开口：“母亲，二哥的决心您也已看到，别在拦他了。”
慕夫人略显疲倦的声音自玉牌传出，“……好，便随他去吧，少司缘那里……我去说。”
话落，她又道：“东海事大，你且去做你的事。如果不出意外，你小弟也偷摸去了东海，你看着点，要没出事，也随他去了。”
果然知子莫若母，慕夫人太清楚她这几个儿女的秉性。
“女儿知晓。”慕心慈应下，抬眼望向东海的方向，足尖轻点，转瞬那道月白倩影便消失在此地。
她来此自然不是因为易慕夕，东海之乱迟迟没能解决，她受师命前来处理，只是途中收到慕夫人的消息，便在青丘停留了一瞬，一不小心就逮住了易慕夕。
要说事故频发，被众仙门设下重重法阵的东海，这些时日倒是反常的平静，但最令人意外的是——栖蘅仙君自两日前那场平乱后，便失去了踪迹。
东海之滨。
暮色沉沉，东海之滨的临时结界内，前来支援东海的十二仙门主事人围坐于青石案前，案上悬浮的水镜映出沿海村镇的残垣断壁，气氛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自仙遗小秘境闭合已过五日，三元门五名元婴修士命灯皆碎，其他各门派的五十九名弟子也生死未卜。”率先开口的是苍梧阁阁主，他指尖叩着案上的海图，语气沉得发闷。
“更诡异的是，先前肆虐的海妖小队竟凭空消失，连一丝妖气都未留下——这哪是乱战，分明是我们不断被人牵着鼻子走！”
坐在对面的寒川观观主捻着发白的须眉，眉头拧成疙瘩：“何止如此。我观中弟子昨日在东海探查时，发现海底竟有阵法波动，似在汇聚血气。可等我们带法器再去，那波动又没了踪迹，只余下成片死尸浮在海面，腥臭至极！”
“血气汇聚？”一旁的落星谷谷主猛地坐直身子，“我派也遇着了！前日围剿海妖时，明明将其逼至绝境，却突然有股邪力从海底涌上来，海妖瞬间发狂，反倒伤了我们十余名弟子。这东海底下，定藏着东西！”
苍梧阁阁主也沉眉道：“我阁弟子在深海处探查时，发现整片海域的灵气都在往海底汇聚，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可派下去的三位金丹修士，只传回一句‘海底有异’，便再无音讯。”
“不止灵气异常。”另一位来自焚星观的长老皱眉，将一枚水镜置于案上，镜中浮现出几具修士尸体。
“这些死者，浑身血肉神魂像被邪魔吸食干净一般，只剩一副被榨干的躯壳。而海妖的尸体也是如此——按理说，海妖暴乱，残害人类还能理解，为何他们连自己的同类也要杀害。”
议论声陡然炸开，各仙门你一言我一语，尽是这些时日遭遇的怪事：吸纳了万千人妖尸骸的东海竟毫无血气堆积，海妖无故暴动，周边海域灵气日渐稀薄，连岸边草木都开始发黑枯死。
可纵是说了再多异常，也没人能说清根源——是炽黎的谋划，还是另有隐情？
青石案的主位旁，魏茧始终沉默着。他左臂的伤口虽已愈合，却仍能感觉到残留的妖力在经脉里乱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栖蘅仙君呢？”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看向魏茧，“破云道友，仙君自两日前平乱后，便没了踪迹，如今东海局势混乱，总得有个主事之人吧？
这话一出，所有目光瞬间聚在魏茧身上。
魏茧抬眸扫过众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日炽黎携海妖来袭，仙君与之交手，察觉有异，便追查炽黎而去，让我等先稳住局面。”
至于伏安羽状态糟糕、去了海底探查的事，他一个字也没提——此刻人心本就惶惶，若再透露伏安羽处境不明，只会让乱局更甚。
“追查踪迹？”苍梧阁阁主皱起眉，“可现在连秘境的事都没解决，海妖又不知藏在何处，单靠仙君一人……”
他的话没说完，却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沉重。
帐内瞬间陷入死寂，唯有烛火噼啪声格外刺耳。
最后，是寒川阁阁主气愤得猛拍石案，打破沉寂，“炽黎都化蛟了，也算半步仙人，不去潜心修炼，来此搅动东海风云？她图什么？！沾染因果！！！”
炽黎是蛟，如修士渡劫境，最忌因果缠身，如今却造下这番杀孽，无异于自毁仙途。
这番举动，着实让人看不懂。
“诸位，”就在此时，一直静坐的气质儒雅的青年忽然开口，他手中托着一枚晶莹的玉盒，盒内铺着雪白绢布，里面放着一块发黑的血肉和白骨。
他将玉盒递到众人面前，语气凝重，“这是从死去的凡人、海妖、修士尸身上提取的血肉骸骨。我宫弟子查验后发现，所有死者的血气、修为皆被抽得一干二净，就连神魂都没留下半点痕迹。”
众人不解，这话焚星观观主方才也说过。
寒川观观主提出疑惑，“海妖残暴，吸食血气倒也常见，先生是觉哪里不对？”
青年是来自太初学宫的路修远，其名取自“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意为无穷尽探索学问。乃太初学宫最负盛名的夫子。
路修为神色平静，可微蹙的眉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悸动，“不知诸位可否还记得五百年前的‘血枯之乱’？”
此言一出，青石案前顿时一片哗然。
“‘血枯之乱’？是那邪术『枯木逢春』引发的暴乱？！”
“就是那个能让人起死回生，引得无数人争抢，最终酿成血流成河的暴乱的『枯木逢春』！”
“它不是五百年前被数位仙尊联手销毁了，怎么会重现东海？”
众人震惊得纷纷失了态，随即目光不自主地又落在魏茧身上。
魏茧在此代表了长留仙山，而在场资历深的谁不知道，当年‘血枯之乱’中，长留一派损失最为惨重。就拿魏茧所处的辞旧堂来说，辞旧堂上下百人，最终就只剩他一个。
显然，魏茧在听到『枯木逢春』脸色猛地一变，没有在意旁人如何看他，他只死死地盯着路修远手中的东西。
路修远显然早就料到众人的反应，随即将一枚通体发黑的玉简放在案上：“这是我宫弟子所记下的每具尸体出现的异样之处，诸位请看——”
他指尖注入灵力，玉简上瞬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线纹路，“这些尸体体内的血气、修为，皆被抽干的，连妖丹都成了空壳。”
说着，他语气愈发沉重，“这些尸骸上的痕迹，与『枯木逢春』所造成的后果，一模一样。”
路修远合上玉盒：“五百年前，『枯木逢春』需以海量生魂、修为为引，才能催动。如今东海死了数万多人妖，血气却不见堆积，反而被悄悄吸收……我猜测，这场海妖之乱，不过是幕后之人为了收集祭品而做的幌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烛火剧烈晃动，映得众人脸上满是震惊与不安。
若真是『枯木逢春』重现，那东海之事，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凶险百倍。
搞不好，他们这些前来支援的，都要成为『枯木逢春』的养料，救人不成，反倒赔上性命。
东海原本压抑的气氛因这场会议变得更加沉重。
来此支援的十二仙门，经此一议后，不断有仙门率弟子离开，他们作为东州中的一员，秉着人道主义来支援东海。若只是简单的平乱，他们自然愿意一战到底。
可现在，他们面临的是『枯木逢春』，这就不是简单的支援，而是要搭上自己全宗的性命，这换谁谁也不愿意。
再者，此地尚存的无辜民众早已安排撤离，整片东海，除了他们这帮来支援的修士，已无半分人气。
多少能力干多少事，他们很清楚自身本事，此地已经没有他们能做的，不走难道等着送命吗？
东海之事，自然有能力者来解决。
十二仙门，最后只留下了长留以及太初学宫。
青石案议事厅前，目送那十个仙门离去，魏茧终于说了他在此的第二句话，“夫子是故意引他们离开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身旁站着的便是路修远。
路修远没有被戳穿计划的尴尬，音色平淡，“『枯木逢春』的威力，谁都清楚，一旦被那回魂线缠上，便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在此，只能白白成为养料。人越少，胜率方才越大。”
话落，他转头看向魏茧，“破云道友对『枯木逢春』再清楚不过，为何还要执意留下？”
魏茧没看他，只是淡淡瞥了眼那平静无波的海面，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
“这话，在下也想问问路夫子，夫子是打算带领你那群文弱书生对抗化蛟的炽黎，以及阻止这场『枯木逢春』？”
这话中明显带刺，但路修远浑然不觉，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道：“破云道友有所不知，我太初学宫虽都是文人，却也精通公子六艺，略懂一些拳脚。”
魏茧没应，因为已经走远了。
路修远回头，双手后背，望着除了长留和太初，再无其他人的东海，沉沉呼了一口气。
“炽黎……『枯木逢春』……当真是件难事。”
五百年前的悲剧，只希望不要再上演。
忽地，虚空中有一片白莲飘落。
路修远似有感应，抬眼，便见自己身侧多了道月白身影。
视线上移，看清这突然出现之人，他又收回了视线，只道：“『枯木逢春』重现世间，如今唯一能明确的人物只有蛟龙炽黎，昆仑竟只派了仙子一人来？”
慕心慈不知何时来的，但显然她与路修远早已相识。
慕心慈眸中印出眼前这片死寂的蓝海，漠然道：“你们若没有刻意隐瞒，东海也不至于变成一滩死海。”
路修远视线也落在那片海面上，却是嗤笑一声，“仙子何故责难我等，我等不远万里来此支援，虽无功，却也无过。仙子若想问责，何不去问问，自此事事发至今都没有露面的青丘。”
慕心慈似是不想提到青丘，直接转移了话题：“待人都撤干净了，便开始布阵，布完阵，你们也走。剩下的，交于我便是。”
似是早就商讨过，路修远并未反驳，只道：“其他人好解决，长留那帮人，我可无法。”
慕心慈捻着腕间的黑玉手持，若有所思，若是其他人领队，还能谈谈，但这次偏偏是魏茧。
先不说魏茧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就说魏茧曾与『枯木逢春』之间的纠葛，要想让其离开，那简直就是不可能。
“栖蘅仙君还没消息吗？”
路修远：“五日前，仙遗小秘境出现得突然，炽黎又亲自带队，仙君与之交手，战场混乱，没人注意到他们二人终究怎样。”
闻言，慕心慈挑了下眉，“既如此，一切按计划行事，只要不误事，就不必管他们。”
话落，她已捻着手持转身离开。
魏茧没有回长留临时住宿，而是去往了上一次与海妖交战的那片海域，仙遗小秘境的出口——妖骨尸门仍旧紧闭。
被拉入秘境的弟子生死未知，伏安羽也不知所踪，如今又爆出『枯木逢春』。
一事叠一事，压得魏茧头疼，他对伏安羽的怨气几乎化为实质。
“伏安羽，这都几日，还不回来，你干脆死外面得了！”
魏茧低声暗骂了一句，却气得将自己呛了一口气，胸口又闷又痛，连眼尾都红了一片。
可哪怕胸口再痛，却也拦不住他骂人，“伏安羽，死骗子，混账东西，我下次再信你我就不叫魏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