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医馆临近午休时，一位穿着体面、气质不凡的“病人”走了进来，自称连日应酬，胃脘不适。
他坐在候诊区长椅上，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药柜整齐，器械洁净，墙上的证书醒目，两位女助理步履轻快，应对得体。
而蓝沉甯，正耐心地向一位老阿婆解释着药方，眼神清亮，态度专业从容。
轮到他时，他走进诊室。
“哪里不舒服？”
蓝沉甯低头写着上一位病人的病历，并未立刻抬头。
“胃部有些胀痛，食欲不振。”容允岺开口，声音平稳。
蓝沉甯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这个声音…
她蓦然抬头，撞进一双深邃含笑的眼眸里。
眼前的男人西装革履，气度非凡，与记忆中病榻上苍白瘦削的模样判若两人，唯有那眼底的轮廓和看人时的神采，依稀可辨。
一丝极细微的惊讶掠过她的眼眸，但很快便沉淀下去，恢复了一个医生对待病人的平静，“容先生。请坐。”
她示意他伸出手腕，指尖搭上他的脉搏。
她的手指微凉，触感专业而短暂。
“容先生脉象略弦，肝胃不和，想必是劳累加之饮食不节所致。”她收回手，语气平淡无波，“并无大碍。我给您开一剂疏肝和胃的方子，注意饮食清淡，按时作息即可。”
她低头开方，不再看他。
容允岺看着她疏离的态度，并不意外，反而唇角微勾：“有劳蓝大夫。”
容允岺拿着药方，付了诊金，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病人一样，转身离开了医馆。
门上的铃铛随着他的离去发出清脆的声响，很快恢复了平静。
蓝沉甯面色如常，继续整理着桌上的病历，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并未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这时，一直安静地在药柜旁帮着整理药材的沉玉，像只灵敏的小猫般凑了过来。
她歪着头，眨巴着那双酷似姐姐的明亮眼睛，小声问道：“阿姐，刚才那位先生…好奇怪呀。”
蓝沉甯手中的笔未停，只淡淡应了一声，“嗯？哪里奇怪？
沉玉皱着小鼻子，努力组织着语言，“就是…他明明说是胃不舒服，皱着眉进来的。可是，可是我给他倒水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他坐在那里等的时候，嘴角好像…好像有一点点在笑哦？特别是看到阿姐你的时候，那眼神…嗯…就好像…好像隔壁张伯伯看到他媳妇儿从外地回来的样子！”
小姑娘词汇有限，但形容得却异常贴切，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欣慰和愉悦的眼神，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蓝沉甯写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墨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痕迹。
她放下笔，抬起头，看向一脸好奇的妹妹，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小孩子家，观察得倒仔细。病人觉得医生能治好他的病，心里放松，自然看起来会高兴些。快去把当归归位，别在这儿瞎琢磨。”
沉玉吐了吐舌头，虽然觉得阿姐的解释有点道理，但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不过她素来听话，见阿姐不愿多谈，便乖乖地跑回去继续整理药材了。
蓝沉甯看着妹妹的背影，目光却有些飘远。
窗外，是上海滩熙攘的街景，那个穿着西装、气度从容的身影早已融入人海，无处可寻。
她低下头，看着纸上那个小小的墨点，指尖摩挲着袖口内侧。
那里，一枚冰凉温润的白玉私印，正静静地贴着她的皮肤。
他来了上海。
他找到了她。
而他，只是来看了一次“病”。
*
上海商会举办的慈善募捐晚宴，设在外滩最豪华的华懋饭店。
水晶吊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十里洋场的浮华景象。
蓝沉甯收到那份烫金请柬时，本欲直接搁置。
她素不喜此类应酬，觉得虚耗时间。
但两位学徒却极力劝说，“蓝大夫，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来的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若能结识几位，对咱们医馆、尤其是您想推广的那些成药和理念，大有裨益。”
连沉玉也眨着大眼睛说，“阿姐，你去看看吧，说不定能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呢。”
最终，蓝沉甯换上了一身定制的素雅旗袍，外罩一件呢绒短外套，勉强算是得体，来到了这个与她平日所处环境格格不入的地方。
她独自站在靠近露台的一角，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目光平静地扫过场内喧闹的人群。
她感觉自己像一株误入热带雨林的温带植物，周遭的一切都显得过于浓烈和陌生。
几位试图搭讪的男士，在她清冷疏离的目光下，也讪讪地退开了。
正当她感到些许局促时，一个身影快步走近。
“蓝大夫！真巧，您也来了？”
来人是一位穿着时髦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名叫秦浩文，是报馆的记者，曾因采访沪上名医来过蓝氏医馆，对蓝沉甯的医术和为人颇为倾慕，此后便时常找机会出现，意图明显。
蓝沉甯对他礼貌地点点头，“秦记者。”
秦浩文显得很热情，试图找话题，“这种宴会确实无聊，不如我陪您去露台透透气？或者，我介绍几位文化界的朋友给您认识？”
蓝沉甯摇摇头，就在她考虑是否要提前离场时，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蓝大夫？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蓝沉甯转身，只见容允岺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气度从容，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却又隐隐透出一种卓然的气场。
他手中也端着一杯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偶遇熟人般的微笑。
“容先生。”蓝沉甯微微颔首，心中了然这“偶遇”绝非偶然。
秦浩文见到容允岺，明显愣了一下。
容允岺的气质和排场，显然不是他一个普通记者能比拟的。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带着一丝戒备问道：“蓝大夫，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