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府的日子,如同沉静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
郑璃并未急于揽权,而是花了数日时间,由管家高安陪着,细细查看了府中历年账册,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各处管事。她问的问题不多,却总能切中要害,几次下来,高安额上见了细汗,心中那点因王妃年轻而生出的轻视,彻底烟消云散。
这日午后,郑璃正在核对一批采买的用度,云珠悄步进来,低声道:“王妃,奴婢方才听厨房的人议论,说王爷近日常在书房忙碌至深夜,膳食送去也多用得不多,似是胃口不佳。”
郑璃执笔的手顿了顿,抬眼:“可知道缘由?”
“似是因边境军饷之事,与户部那边有些龃龉。”云珠回道,“具体的,奴婢就探听不到了。”
郑璃沉吟片刻,放下笔。她想起那日清晨演武场上,高长恭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原来,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这邺城朝堂的暗箭,更令人疲于应付。
她起身,并未去书房打扰,而是亲自去了小厨房。
晚膳时分,高长恭回到房中,意外地发现桌上并非往日厨下准备的、略显油腻的军中口味,而是几样清爽小菜,并有一盅冒着热气的汤羹。菜色简单,却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这是……”他看向静立一旁的郑璃。
“听闻王爷近日政务繁忙,胃口欠佳。”郑璃上前,为他布筷,语气自然,“妾身便自作主张,让厨房换了几个清淡的菜式。这山药排骨汤,最是温和养胃,王爷尝尝看可合口味?”
高长恭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又看看灯光下她温婉的侧脸,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他沉默地坐下,尝了一口汤,温度适中,味道清甜,确实比往日那些厚重饮食更熨帖肠胃。
他并未多言,却将汤喝尽,饭菜也比平日多用了一些。
郑璃在一旁静静陪着,见他吃得香,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有些关心,无需宣之于口,落在实处,自有千钧之力。
膳后,高长恭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回到书房,而是在房中多坐了片刻。他看着郑璃指挥侍女收拾桌案,动作娴静优雅,忽然开口:“过几日宫中设宴,你随我一同入宫。”
郑璃动作一顿,转身应道:“是,妾身明白了。”
她知道,这不仅是简单的宫廷宴饮,更是她作为兰陵王妃,第一次正式在邺城权贵面前亮相。是机遇,亦是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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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日子,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郑儿逐渐摸清了高纬的脾性——他喜怒无常,喜好奢华,爱听奉承,却又极度敏感多疑。她收敛起在家时的娇憨任性,努力扮演着一个美丽、温顺、偶尔流露一丝天真以取悦他的太子妃。
这日,高纬下朝回来,脸色阴沉,进门便将一个琉璃盏摔得粉碎。
“混账!一个个都跟本太子作对!”他怒气冲冲地坐下,胸膛起伏。
郑儿使了个眼色,让战战兢兢的宫人退下,亲自斟了杯温茶递过去,柔声道:“殿下何事动怒?仔细气坏了身子。”
高纬接过茶,没好气地道:“还不是那群老东西!不过是想要扩建一下猎场,他们便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说什么劳民伤财!还有那高长恭,装什么清高,竟也附议!”
郑儿心中一动。扩建猎场,确实是高纬一时兴起,耗费巨大。她斟酌着词句,轻声道:“诸位大人也是为国考虑。殿下若真想散心,御花园景致精巧,或是去京郊的皇家别苑,也清静雅致,岂不比大兴土木更显殿下仁德?”
高纬斜睨她一眼,冷哼:“连你也觉得本太子做错了?”
郑儿心中微紧,面上却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依赖的笑容:“妾身怎敢质疑殿下?只是妾身觉得,殿下是未来的天子,胸怀天下,何必与那些迂腐之人计较,平白失了身份?不如暂且搁置,待日后……殿下想如何,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她的话,既捧了高纬,又给了他台阶下。高纬盯着她看了片刻,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取悦的得意。他伸手将郑儿拉入怀中,捏着她的下巴笑道:“爱妃倒是会说话。好,就依你,暂且放过那群老顽固。”
郑儿依偎在他怀里,脸上笑着,手心却微微沁出冷汗。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东宫,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她不禁想起姐姐。兰陵王府,此刻又是怎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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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宫廷夜宴。
郑璃身着王妃品级的礼服,与高长恭一同步入灯火辉煌的宫殿。她容貌清丽,气质沉静,行走间裙裾微动,姿态优雅从容,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奇,有审视,亦有不易察觉的嫉妒。
高长恭能感受到那些投射过来的视线,他侧目看向身旁的郑璃,却见她面色平静,目光坦然,仿佛周遭一切皆与她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帝后驾到,宴会开始。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席间,不少命妇上前与郑璃见礼寒暄,她皆应对得体,言辞恳切又不失身份,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冷淡,分寸拿捏得极好。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一名与郑国公府素来不睦的宗室夫人,借着几分酒意,笑着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邻近几桌听清:“早就听闻兰陵王妃贤淑,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王妃可曾听闻,邺城近来有些流言,说王爷功高震主,连陛下都要忌惮三分呢……”
此话一出,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郑璃和高长恭身上。
高长恭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眸色沉了下去。
郑璃却仿佛未曾听出话中的机锋,她放下银箸,拿起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抬眼看向那夫人,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温和的笑意:“夫人说笑了。王爷身为臣子,唯知忠君爱国,浴血沙场,只为保我北齐山河无恙,护佑陛下与太子殿下安康。陛下圣明,对王爷信重有加,方令王爷得以尽忠职守。这等无稽流言,不过是些小人嫉妒王爷军功,妄图离间天家君臣之情,夫人素来明理,怎会听信这些?”
她语速平缓,声音清越,字字清晰,既点明了高长恭的忠诚与功绩是为国为民,又将流言的源头归为小人嫉妒,最后更是将问题轻巧地抛回给那发难的夫人。
那夫人被她一番软中带硬的话噎住,脸色一阵青白,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坐在上首的皇帝高纬(注:此时应为高湛,电视剧中高纬是太子,此处按历史设定,皇帝为高湛,后续可统一)目光扫过下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
高长恭侧头,看着身旁镇定自若、三言两语便化解了一场风波的郑璃,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这位王妃,或许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韧和智慧。
而坐在太子席位的郑儿,远远看着姐姐从容应对,心中既感骄傲,又涌起一股紧迫感。姐姐已在王府站稳脚跟,并能助姐夫一臂之力。自己呢?在这东宫,绝不能只是做一个依附于太子的摆设。
她必须更快地成长起来。
宴席散后,回府的马车上,高长恭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今日……多谢你。”
郑璃微微摇头,轻声道:“妾身与王爷一体,荣辱与共,何言谢字。”
夜色深沉,马车辘辘而行。邺城的暗流,并未因一场宴会的结束而停歇,反而在无人可见的深处,更加汹涌地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