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被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刺醒的。她翻了个身,摸到枕边震动的手机时,屏幕上已经跳着萧凌发来的消息——不是文字,是张照片。
照片里的天刚蒙蒙亮,靛青色的云絮被晨光染成橘粉色,地平线处卧着半轮通红的太阳,像颗被谁悄悄放在天边的咸蛋黄。山尖的轮廓在光晕里若隐若现,连带着近处的草叶上都凝着晶亮的露珠,仿佛能听见露水滚落时的轻响。九月盯着照片发了会儿呆,指尖划过屏幕上那片滚烫的霞光,突然想起萧凌说过要去邻市的山涧露营,原来他真的爬起来看日出了。
“太美了。”她敲下这三个字时,窗外的麻雀正落在空调外机上叽叽喳喳。
对话框很快跳出新消息,是系统提示的生日蛋糕表情。九月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萧凌的生日。她赶紧补了句:“祝萧公子,生日快乐!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谢谢。”萧凌的回复总是这样简洁,像他镜头下的风景一样,从不添多余的修饰。
九月把手机倒扣在床头柜上,听见对床的芳芳的早已没了动静。昨晚临睡前,芳芳还在试穿新买的碎花裙,说要趁着国庆假期去多赚钱。
她其实也想过,如果自己是男生就好了。像萧凌那样,背着帆布包说走就走,去看凌晨四点的海,去追山间的日出,而不是窝在宿舍里,对着《心理与教育测量》上的信效度公式发呆。可转念又笑了,萧凌镜头里的风景再美,终究是隔着屏幕的光影,她的战场在摊开的书本里,在密密麻麻的笔记中,在那些需要反复咀嚼才能消化的理论里。
她起身拉开窗帘,国庆的阳光铺天盖地涌进来,落在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心理与教育测量》上。书页边缘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夹在里面的书签是去年在图书馆门口捡到的银杏叶,如今早已干枯成脆生生的黄褐色,叶脉却依旧清晰,像谁在上面画了张细密的网。
十月一日的早上八点,校园里静得能听见风穿过梧桐叶的声音。九月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向图书馆,运动鞋底碾过路面的银杏果,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是秋日用腐烂宣告成熟的方式。
图书馆的玻璃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撞见管理员阿姨在打扫卫生,国庆期间也就自习室开门而已。“丫头又这么早啊!”阿姨笑着拧干抹布准备擦大门口的玻璃,“国庆不出去玩?”
“备考呢。”九月扬起手里的帆布包,拉链处露出半截笔记本,封面上贴着张便利贴,写着“今日目标:搞定信效度”。
二楼自习室的灯果然亮着盏孤灯,像黑夜里浮着的星子。九月熟门熟路地走向靠窗的老位置,指尖抚过冰凉的桌面时,摸到块浅浅的凸起。她低下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辨认——是去年期末备考时,用圆规尖刻下的小太阳,如今被无数双手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谁在桌面上烙下的半梦半醒的印记。
她把帆布包往椅背上一挂,掏出《心理与教育测量》摊开。书页哗啦啦翻过几页,停在信度与效度的章节。那些公式像一群生了锈的铁线,在纸面上纠缠成网:克龙巴赫a系数的计算式里藏着无数个变量,重测信度的误差分析像团打了结的毛线,效度评估的维度划分更是让她想起外婆家缠在篱笆上的牵牛花藤,看得见藤蔓却找不到根须。
九月咬着笔杆在草稿纸上画下第一个公式。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她听见窗外的鸟鸣渐渐清晰起来,先是一只灰喜鹊的独唱,后来变成一群麻雀的合唱。她算到第三遍时,晨光终于漫过桌面,在公式上投下窗格的影子。这时候她才发现,斜对面的座位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是个穿灰色连帽衫的男生,低着头在背单词。摊开的红宝书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六级英语冲刺”,扉页上用黑笔写着一行字:“距离考试还有47天”。他背书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灰尘,只有在卡住时才会皱着眉敲敲自己的太阳穴,那模样让九月想起初中时总考年级第一的班长,永远在跟时间赛跑。
她重新低下头,盯着草稿纸上反复涂改的公式。阳光爬上“内容效度”四个字时,她突然觉得那些字母和符号活了过来,像一群在纸面上跳圆舞曲的小妖精,旋转着把思路越缠越紧。她把笔一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窗玻璃映出她的影子,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那是昨夜熬到两点的证明。
去接水的路上,走廊里飘来热水管的铁锈味。九月刚拧开饮水机的开关,就听见后排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毛中特的时间线我真的记不住。”一个女生的声音里带着叹气,“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和社会主义革命时期总混在一起。”
“我把年份抄在卡片上了,每天揣兜里看。”另一个声音说,“昨天中午在食堂排队还背呢,被打饭阿姨笑了。”
九月捧着接满热水的玻璃杯站在走廊,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望向窗外,一棵老银杏的叶子正簌簌往下落,金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飘向地面,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盒。
图书馆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它像座巨大的蜂巢,米色的书架是蜂巢的壁,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己的六边形格子里忙碌。只是大家酿的蜜不一样:有人在酿英语的蜜,单词卡片是他们的蜜脾;有人在酿考研的蜜,政治大纲是他们的蜂蜡;而她在酿心理咨询师的蜜,那些枯燥的理论和公式,都是她的花蜜。
回到座位时,斜对面的男生换了姿势,正用荧光笔在单词表上画波浪线。九月低头继续演算,这一次,克龙巴赫a系数突然变得驯服起来,那些曾经纠缠的变量像被解开的绳结,在草稿纸上排成整齐的队列。她算得入神,直到肚子咕咕叫才发现,阳光已经爬到了桌角的台历上,红色的数字“1”被晒得发烫——原来已经中午了。
去食堂的路上要经过篮球场。今天的球场格外安静,只有几个大一新生在练投篮,篮球砸在地上的咚咚声里,混着远处商业街飘来的花香。九月抱着笔记本走在银杏道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自行车铃响。
“九学学姐!”
九月回过头,看见大二的学弟骑着辆蓝色自行车从身边经过,车筐里的月饼盒盖没盖紧,晃出阵甜丝丝的豆沙香。“不出去玩呀?”学弟单脚点地,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翘了起来。
“在备考呢。”九月举起手里的笔记本,封面上抄着行娟秀的字:“共情的三个要素:换位思考、情感回应、准确反馈。”
学弟“哦”了一声,脚下的踏板转了半圈:“那学姐加油!我妈妈寄的月饼,回头给你送两块?”
“不用啦,谢谢。”九月笑着摆摆手,看着自行车载着那盒晃动的月饼消失在路的尽头。她低头看着笔记本上的字,突然想起上周在网络上搜索到的心理咨询师讲座,讲师说共情不是简单的“我懂你”,而是要像潜入深海一样,去感受对方看不见的暗流。
下午的自习室渐渐热闹起来。先是有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走进来,在靠窗的位置摊开素描本,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混进翻书的哗啦声。斜对面的男生不知何时走了,换成个扎高马尾的女生,面前堆着厚厚的专业书,封面上印着“教育学原理”。她翻书的动作很快,像在跟时间赛跑,偶尔会停下来抓抓头发,把橡皮筋拽得更紧些。
九月埋头整理心理诊断要点时,突然听见后排传来讨论声。
“心理不健康的分类里,是不是有个‘一般心理问题’?”
九月的笔尖顿在纸上。她悄悄竖起耳朵,听见另一个声音说:“不对吧,我记得教育学里说的是‘学生心理健康等级’……”
失望像颗小石子,轻轻落在心湖上。她低下头,继续在草稿纸上画表格,左边写“一般心理问题”,右边写“严重心理问题”,中间用红笔标上区分标准:持续时间是否超过两个月,是否泛化,社会功能是否受损。阳光从表格上移开时,她数了数,已经画了七遍。
傍晚的霞光漫过桌面时,九月终于合上了笔记本。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今天的页面:30道测量学计算题(正确率85%)、2个完整案例分析(涉及焦虑情绪评估)、10页理论笔记(含心理诊断流程图)。数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像在给自己颁发勋章。
收拾东西时,隔壁桌的女生也站了起来。她面前的考研资料堆得比人还高,专业书的封面在夕阳下泛着油光。女生弯腰整理资料时,露出的后颈上有颗小小的痣,像粒埋在皮肤里的星辰。她们对视一笑,没有说话。九月看见女生眼下的乌青,像幅没画完的烟熏妆,却在那双眼睛里读到了熟悉的东西——有疲惫,像被雨打湿的翅膀;更有坚定,像翅膀下藏着的风。
走出图书馆时,天已经擦黑了。路灯次第亮起,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九月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宿舍走,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那个女生跟了上来,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同学,你也是考心理咨询师吗?”女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色。
九月愣了一下,摇摇头:“我考的是三级咨询师,你呢?”
“我考教育学硕士。”女生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刚才看你一直在看心理类的书,还以为是同路呢。”
她们并肩走在银杏道上,脚下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女生说她叫林溪,是教育学院的,目标是考本校的教育学原理研究生。“每天背到凌晨一点,早上六点起来记单词,有时候看着书就睡着了。”林溪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刚才在自习室看你一直在写,觉得你好厉害。”
“你才厉害呢,”九月望着她手里的资料袋,“那些专业书看着就吓人。”
林溪笑起来,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把疲惫照得很温柔:“其实都一样吧,就像爬山,你爬你的心理咨询师峰,我爬我的教育学坡,反正都得一步一步往上挪。”
走到岔路口时,林溪往左边指了指:“我住那边的研究生楼,先走啦。”
“加油。”九月说。
“你也是。”林溪挥挥手,拎着袋子的背影很快融进了宿舍楼的灯光里。
九月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风卷着几片银杏叶飘过脚边,她突然想起萧凌发来的日出照片。也许每个人都在追赶不同的光,有人追天边的朝阳,有人追书本里的星光,而她追的光,藏在那些公式、案例和理论里,像蜂巢深处的蜜,要熬过漫长的忙碌,才能尝到最甜的滋味。
回到宿舍时,芳芳还没回来。九月把笔记本放在书桌上,看见手机屏幕亮着,是萧凌发来的新消息——这次是段视频,镜头里的篝火正在山间跳动,火星子像被风吹散的星星。
“生日在山顶过的,”萧凌的消息跟着视频跳出来,“比在城里有意思。”
九月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片刻,终究落下:“我们都在各自的路上,加油。”发送键亮起时,窗外的月亮正踮脚爬上树梢,清辉漫过书桌,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薄纱般的影。
她翻开本子,笔尖在今日任务清单末尾顿了顿,画出个小小的太阳。弧线饱满,光芒锐利,比桌面上年岁磨淡的印记鲜亮太多。月光与灯光在纸页上交叠,那轮新画的太阳像枚发烫的印章,盖在密密麻麻的公式与笔记间,映得她眼底也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