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天平
有没有这样一种债，今生还不完，还需要来世，来来世，多世来偿还？
有，便是你今生害死多人，那少不得需要一世一世把命债一一还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这一世因为虐待他人后被反杀赔了命，还得用下辈子接着还命的。霸凌犯固然可恶可鄙，一条命也能抵得过了。
可此话虽然天经地义昭然欲出，却无论如何不该由文殊与普贤说出。他们两个本是为了带狮象鹏回去，退一万步讲，至少也该保住三魔来世重归佛门。而今温娇已处置了三魔这一世的性命不说，还大有打得三魔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双菩萨哪里还好接话？
温娇见文殊久久不语，道：“文殊菩萨不愿说，便由我代说吧。我好歹是玄奘的亲娘，得闲时为了能和儿子聊上几句，也会躲开我那厌烦秃……和尚的道侣，弄上几本经书看。我记得分明，'；凡犯杀戒者，死后将堕地狱、饿鬼、畜生等三恶道，即使生于人间，亦不免多病短命。'；这可是写在你们佛门《梵网菩萨戒》里的头一条，未知两位菩萨认也不认？”
她呵呵一笑：“难不成，那浩如烟海的清规戒律，只是拿来骗骗寻常僧人完事，而高高在上的灵山神佛，却是不在其中的？”
这话说得委实诛心，普贤立时道：“天女何出此言？今世之罪，自然是来世照数偿还过……只是冤……”
“如此说来，二位菩萨也觉得，三魔今世所犯之恶行，来世、来来世乃至千世万世，必当受尽严惩苦厄，以偿罪孽。”温娇打断他的话，幻出纸笔，“还请两位菩萨亲笔写下今日之诺，我来做个保人，回头宣扬出去，只待他年应验，也好作为宣扬佛门因果报应的一桩大好故事。”
普贤变色，皱眉道：“天女莫要曲解我意。今生之罪，来世自然要还，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我与文殊接引三妖来世入佛门，日日潜心念佛烧香，以此无边功德赎去前世之罪愆。”
“菩萨，要是只靠念佛烧香就能攒出可当人命的无量功德，那这世间最有成佛资格的该是庙里的香炉。”温娇语气温和，眉目间的神色则是揶揄。
这一点调侃之意化解了双方的剑拔弩张。两位菩萨神色也转为温柔和悦，文殊道：“天女口角锋利，是个辩经的种子。”
温娇叹道：“那可不敢当。说到底，适才一通什么前生啦，因果啦，都是徒废唇舌。我与菩萨们一直在兜圈子，至于这兜圈子的缘故，你我虽不言明，可都也是心知肚明。”
以她目前的能为，能压着文殊普贤同意对青狮精、白象精的处置已是极限。碍着如来佛祖，对于大鹏的处置方案，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点头。在这一条上，她就是辩出个花儿来也是徒劳。
说白了，于两位菩萨而言，把大鹏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其实并非不能接受，但这一决定无论如何不能经过他们的手。
“天女明慧，便莫要再做无益之争执了。”文殊道。
无益之争么？温娇低眉，神情清淡而泊然。
何为益，何为无益，天地之间，一个人、一个仙所汲汲以求的，难道只是一个“益”字？
她抬眼，目光锐利，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两位菩萨，其实我并无门户之见。我虽修道，然对佛门亦有敬意。但我敬的不是金身，而是……”她抬手，云光离合，幻出一幕。
满眼垂泪的妇人将呱呱而泣的婴儿放在木盆里，忍痛推入水中。婴儿随波漂流，被一耄耋之年的老僧救下。那老僧布衣芒鞋，面容苍老，一身风尘之态，看去俨然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落魄老人，眉目却极为慈和。他一壁念着佛，一壁将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薄粥热了，用筷子尖沾着，一点一点的喂入婴儿不断开张的小嘴之中。
她望向对面，两位菩萨天衣光艳，华美绕身，灿烂明晰，宛如日月。
“……行于尘世，知人疾苦，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佛门僧人。没有他们的怜悯，便没有我与我儿玄奘的今日。这也是我儿的佛缘之始，是他发愿拜入佛门的开端。”温娇说着，将自己脸上明明白白的失望现于两位菩萨的眼中，“我儿玄奘虽于爱恨痴嗔上与凡人一般无二，唯独一颗向佛之心光明无比，天日可鉴。若他知道自己披星戴月苦行十数载，便是为了去这样亲亲相护的灵山，求取这样善恶到头竟无报应的真经，定会叹上一句，'；这大邪大恶大伪之经，不取也罢'；。”
这是今日以来，两位菩萨首度齐齐大变了脸色。
若说温娇只是东方光明星君、清妙元君、荡魔天尊之徒，近来风头正劲、广受民间尊崇的伏魔天女，那两位菩萨对她便止于给几分面子。
但她偏偏还有一层身份，她是身负佛门东进弘法计划的关键人物金蝉子这一世的亲生母亲。不是亲缘浅薄、早早撒手人寰、有缘无分的那种，而是时时关爱、日日问候，时不时还要来帮把手，母子情分深厚且敬爱有加的那种。两位菩萨对她便大觉棘手与头痛。
她说灵山亲亲相护，真经讲的是善恶到头无报应，玄奘会信否？
自然是信。
信了之后，他会放弃取经吗？
以他的性情，必然会放弃。哪怕他已为此耗费了十数载的大好年华，吃尽了无数苦头，走完了大半道路，并且只要走完剩下的小半，就会收获无数人艳羡眼红的佛门果位。只因他对佛门已无信仰。
虔心一失，自然会断然割舍了去，此乃任何一位大彻大悟者皆具备的品行。
佛门为东进弘法计划已布局十世，前九世连西牛贺洲都没走到便中道崩阻。这一世佛门为求万无一失，连齐天大圣孙悟空都拘了来护法。眼看着已走完大半路程，怎能容许出现任何差池？
十乃数之具，是至为圆满完备之数。若是这第十世也出了岔子，便再无打回重来的机会。除非佛门放弃东进，或是从头再来，再制定一个从一到十的新的取经计划。
他们果真可以吗？天地大势，每一位大能者都有所感应。西牛贺洲本土三相神，更西方的土地上的大食教，他们的气运如初升之日，迟早有升入高天的时候。而这时候，算来也不过数百年光阴。他们果真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