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书记丁洪涛说:“要让爱卫会的班子研究,到底有哪家公司来承担下水道的修建任务!”
我看向丁洪涛书记,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还是保持着平静,说道:“丁书记,爱卫会哪有什么班子啊?爱卫会的班子哪能做出有哪家单位进行施工的决定啊?这工程立项、招标,按规矩得走县政府常务会,或者至少是建委专项工作审议的程序。”
丁洪涛的手指在那张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上不轻不重地敲着。“朝阳啊,”丁洪涛不紧不慢地开口,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眼角的鱼尾纹也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微微牵动,“爱卫会是有主任也有委员的嘛。杨明瑞副县长,现在虽然不是爱卫会主任,但也是副主任之一。卫生局、交通局、建委,还有教育局这些相关局委的一把手,不也都是爱卫会的领导成员吗?这本身就是一个现成的议事协调机构。”
我坐在他对面那张木椅上,初秋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料传过来。办公室的窗户开着,秋风卷着街上的尘土味吹了过来。
丁洪涛站起来,伸出手,拉着窗户关上,房间内顿时安静了些许。
“丁书记,您的意思我明白。爱卫会确实是个协调机构,但像下水道修建这种涉及上百万元资金的重大工程,其决策主体和监管责任,我认为还是应该明确在县政府层面,上常务会研究更符合程序,也更能体现集体决策。”
丁洪涛端起桌上的茶缸,吹开水面几片茶叶,然后放下。“朝阳啊,你听我一句,我在光明区啊主抓城建的时候,类似这种改善民生的‘小、快、灵’工程搞过不少。”他手指在桌面上虚画了一个圈,“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花钱不多,但群众看得见摸得着,口碑很好。咱们作为县里的党政主要领导,要有一定的决策魄力,在一些具体事务上,不必过于拘泥细枝末节的程序。关键是要把事办成、办好。”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那股争辩的冲动又涌了上来。道理明摆着,他这是在绕开正常程序。如果我坚持原则,很可能当场就会闹得不太愉快。事情若真闹到市里,我相信道理在我这边,就算不能完全按我的想法来,只要有晓阳在市里帮忙转圜,结果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转念一想,对我这个县长而言,对东洪县整体而言,如果一把手县委书记真的因为这事被查处,绝不是光彩的事。尤其东洪县的前任书记李泰峰才刚刚因贪腐落马不久,要是接任的丁洪涛再出事,对东洪县的政治生态将是沉重的打击,市委会怎么看我们这个班子?
更微妙的是,丁洪涛是市委于伟正书记亲自点的将。于书记对丁洪涛的态度,外面传得也是云山雾罩。所有问题,归根结底都要讲政治、顾大局。
这时,于书记曾经私下叮嘱我的话在耳边响起:“朝阳啊,有时候要有点胸怀,不要和那些……天花板的同志在具体事情上斤斤计较。”
是啊,如果传出去我和连续两任县委书记都搞不好关系,对我个人的成长和风评,肯定没好处。
拍桌子吵架固然一时痛快,但后续的烂摊子还得自己收拾。既然丁洪涛铁了心要让光明区那家公司来插手东洪县的下水道工程,眼下硬顶不是办法,只能先应承下来,后面再见招拆招。到时候工程款支付环节卡住,他丁洪涛也不能明目张胆地逼着财政局违规操作。
我暗暗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丁书记,既然您这么坚持,那我保留个人意见,工作按您的部署来推进。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工程项目最好还是优先考虑我们本地有资质的公司。如果最终确定由光明区的公司来实施,那么由此产生的一切问题,特别是资金和质量的监管责任,县政府这边恐怕难以主导,需要爱卫会那边切实负起责任来。”
丁洪涛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双手一摊,显得很坦然:“朝阳啊,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能有什么问题?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他站起身,走到靠墙的文件柜前,熟练地从中取出一份文件,“关于这个资金筹措渠道,我们是认真研究过上级相关文件精神的。我这么操作,完全符合政策规定,合法合规,你放心好了。”
他说得言之凿凿,我倒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看他这架势,再争论下去也是徒劳。成年人的世界,尤其在这体制内,很多时候直来直去解决不了问题,需要讲究策略。
老人家说过,政治就是把支持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反对我们的人搞得少少的。作为二把手,和一把手公开撕破脸,无论占不占理,在舆论上首先就失了分,会给人留下不成熟、不顾大局的印象。
丁洪涛见我的态度缓和下来,便走到我旁边的沙发坐下,距离拉近了不少。“朝阳啊,你放心。我丁洪涛多大年纪了?东洪县就是我工作的最后一站。这个位置,将来迟早是你们年轻干部的。我别无所求,就想在离任前,给东洪县的老百姓实实在在干几件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事,让大伙儿和上级领导都说一句,丁洪涛在东洪县这几年,没白待,还是干了点实事的。”
他说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朝阳,县里的大政方针、包括干部人事调整,我基本上都尊重你的意见,很少干预吧?我呀,就想把县城的面貌整治一下,把内涝问题解决掉,再疏通几个交通堵点。你集中精力抓你的‘四大工程’,我帮你敲敲边鼓,抓抓这些‘四小工程’。大小工程都是为人民服务,不能说你的就是重点工程,我的就是形象工程,对不对?没这个道理嘛。”
我点点头:“您说得对,目标都是一致的,都是为了东洪县的发展。只是我作为县长,守着财政的钱袋子,总得精打细算,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这是职责所在。”
“朝阳,咱们平心而论,”丁洪涛身体微微前倾,“我到任这么长时间,县委常委会上讨论干部人事,我有没有强行安排过一个自己的人?没有吧?主要的干部提名权,是不是都尊重了你的意见?一个县委书记,能做到这个份上,我认为已经是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搭档最大的信任和支持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继续说道,“朝阳同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工作思路。你把关系全县发展大局的‘四大工程’抓实抓好,我协助你处理这些改善民生的具体项目,咱们各有侧重,互为补充,共同为东洪县百万群众谋福祉。今天啊我和你推心置腹地谈这些,也是出于公心,是党内同志之间正常的交心谈心。”
丁洪涛这番话,从表面上看,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他担任县委书记以来,除了最初两次对县里个别岗位的微调发表过意见外,在后续的干部任用上,确实给了我相当大的空间和尊重。
这让我心里不免有些感慨:人真是复杂的,很难用简单的好坏来界定。丁洪涛在工程安排上或许有他的私心和算盘,但在维护班子团结,特别是在支持我的工作方面,目前看还是做到了守规矩。
这让我想起之前听到的一些关于他在光明区的传闻,说他主导的工程效果不错,但也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招标过程中的一些猫腻。不过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没有真凭实据。
“丁书记,只是这笔资金通过爱卫会发动捐款,特别是动员学生,这个口子一开,性质就变了,很容易授人以柄,也明显违反减轻群众负担和三乱治理的相关规定啊。”
丁洪涛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个问题我们慎重论证过。不是强制摊派,完全是自愿原则。而且所有捐款款项和使用明细,到时候张榜公布,接受全社会监督嘛。我们要相信广大人民群众的觉悟和判断力嘛。这也是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的一种形式。”
看他态度如此坚决,我知道再争论下去已无意义,便起身告辞:“那这件事就先按您的思路办吧。我回去后安排相关部门做好配合工作。”
从丁洪涛的办公室出来,走廊里办公室的门大多开着,能听到老式打字机“咔嗒咔嗒”的声音和不时响起的电话铃声。
按照既定安排,国庆节前要集中走访慰问一批老干部、老同志,特别是那些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党员。我和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焦阳一起,来到了县干休所,准备看望几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
这些老同志个个都是革命的活历史,有经历过长征的老红军,有在敌后坚持抗战的老八路,还有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战士。他们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积极投身土改和基层政权建设,为东洪县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虽然是慰问,但礼品并不丰厚,也就是几桶普通的食用油和一两袋五十斤装的面粉,主要是一份心意。
和他们拉拉家常,聊聊身体情况,听听他们对县里工作的意见建议,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临近中午,慰问告一段落,焦阳走到我身边,轻声问道:“县长,眼看十一点半了,咱们是直接回县委大院?”
我透过干休所的窗户望向外面,这里的条件比较简陋,和其他地方的民居差不多,都是红砖瓦房,排列整齐,不少门上贴的手写对联,虽然红纸已经泛白,但字迹苍劲有力,看得出这些老同志里不乏书法爱好者,文化底蕴深厚。
离开干休所,坐上那辆桑塔纳,焦阳又问了一句:“县长,现在十一点四十了,您看我们是回县政府食堂吃饭,还是……?”
我靠在车后座上,看着窗外的街景缓缓向后移动。骑自行车的人穿梭不息,车铃叮当作响。有几个穿着印有“东洪石油”字样白色背心的人格外显眼,他们在街上走动,像活广告一样。如今,东洪县石油公司已经建起了自己的加油站,“东洪石油”的招牌醒目地立在县城两个主要路口。
焦阳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汇报道:“县长,石油公司为了扩大知名度,学着南方沿海地区的做法,印制了一批广告背心免费发放。您看,现在街上穿他们背心的人不少,效果还挺明显。”
我注意到那些背心是简单的白色,后背上印着红色的“东洪县石油”字样,虽然设计朴素,但这种宣传方式在当时成本低、覆盖面广,确实很实惠。
我对焦阳说:“焦部长,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个该看望的老领导,我们还没去。”
焦阳略微一愣,问道:“您说的是哪位老领导?”
“在城西工业开发区那边,荣华洗衣粉厂的筹建处,平安县人大原来的马主任,我习惯叫他马叔。他现在受聘在洗衣粉厂的筹建工作。咱们过去看看,也算慰问,顺便了解一下工业园区的建设进度。”
焦阳一听,马上说:“县长。那我现在就给工业园区管委会的彭凯歌和周炳乾主任打个电话,让他们在那边等着我们?”
我摆摆手:“不用兴师动众。我就是想私下看看真实情况,听听马叔的意见,不是正式调研,别打扰他们正常工作。”
焦阳点头称是,接着说道:“荣华洗衣粉厂的主车间听说已经起来大概了,他们最近好像在忙着做试生产的准备。”
我随口问道:“那个毕瑞豪最近在忙什么?好像有阵子没见到他了。”
焦阳在我旁边压低声音说:“听说毕老板最近家事缠身,正和他爱人闹离婚呢。两口子为这事僵持不下,县里不少人都知道了,估计这回是真要离了。”
“真的闹到这一步了?”
焦阳道:“看样子假不了。毕瑞豪是县里的名人,他的家事自然也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谢白山对去工业园区的路已经很熟了。从干休所到工业园区,也就两三公里,开车十分钟不到就到了。工业园区新修的通车马路很宽敞,路面也平整。谢白山下意识地踩了脚油门,车子轻轻提速,引擎发出一阵低吼,朝着荣华洗衣粉厂的方向驶去。
荣华洗衣粉厂的大门挺气派,两边有四根方形的门柱,主体是两扇对开的红色大铁门。此刻大铁门紧闭着,旁边留了扇仅容自行车通过的小门。厂区的围墙还没完全砌好,大门倒是先立起来了。工地上一片繁忙景象,工人们正在砌筑剩余的围墙,分工明确,有人递砖,有人抹灰,有人搅拌水泥,配合得很熟练。
看门人看见有小车过来,知道是领导的车,没多问,赶紧费力地把那两扇沉重的红色大铁门推开。我和焦阳,还有韩俊三人下了车,站在门口看了看工地的情形,然后从小门走进厂区。放眼望去,一栋两层的办公楼已经立起了框架,几根粗大的水泥柱子支撑着结构。办公楼后面,是规模更大的生产车间,同样采用的是钢筋水泥的框架结构。这种建筑方式在当时我们县还比较少见,优点是建设速度快,结构强度高,比传统的砖混结构要先进。
焦阳看着我,略带好奇地问:“县长,这种先立柱子再填砖的盖房法子,咱们县还是头一回见吧?后面怎么弄?”
我给焦阳解释:“这叫框架结构,是现在比较新的建筑工艺。先在基础上用钢筋水泥把整栋楼的承重框架浇筑起来,然后用砖墙来做填充和分隔。这样施工效率高,布局也更灵活,在大城市已经推广开了。”
焦阳眼中流露出些许钦佩,轻声说:“县长,您懂得真多。”
我笑了笑:“唉,平安县是靠建筑起家的,那边的建筑行业对经济贡献很大,新技术新工艺接触得早。我们东洪县也要多学习借鉴啊。”
正说着,马叔不慌不忙地从工地那边走了过来。马叔退休后和在位时精神状态大不一样。他看到我,脸上露出笑容。
“朝阳啊,”马叔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力晃了晃,“我看有辆小轿车在门口,我一猜就是你要过来。”
我说:“马叔,国庆节快到了,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来看看您,感谢您为东洪县发展发挥余热。”
马叔哈哈一笑:“朝阳啊,你现在是东洪县的县长,来看望我这个平安县人大常委会的退休老头,这手伸得可有点长啊。”
我也笑着回应:“马叔,我今天可不是以县长的身份来的,是以徒弟的身份来看望师傅的。”
马叔轻轻捣了我一拳,故作严肃地说:“哎,咱们共产党干部,不兴搞旧社会师傅徒弟那一套,讲究的是同志关系。”
寒暄过后,马叔指着正在施工的办公楼说:“朝阳,你来得正好,我给你说说这个洗衣粉厂的进度。”我和马叔并肩在工地上边走边看。
“朝阳,你看这栋办公楼,设计是两层,都是建峰从外面请的设计团队搞的。外面要挂蓝色的幕墙玻璃,虽然楼层不高,但作为办公和管理用房,足够用了。”
我问:“这一栋楼的面积有多大?”
马叔说:“图纸上标的是每层五百平,两层一共一千平方米。你看那边,吊车和搅拌机配合办公楼的基本框架已经起来了,整体模样能看个大概。”
看完办公楼,我们又去看生产车间。车间的建设进度更快一些,结构是左右对称布局,中间是通道,规划了四个大型车间。一些基础的设备基座已经做好,还有些预埋的管道露在外面。
马叔谈到技术问题,语气认真起来:“搞洗衣粉厂,关键核心是生产设备。国内也有厂家生产,但建峰坚持要引进欧洲的自动化生产线。具体的配方工艺,听说晓阳提过要增加增香剂和起泡剂什么的,这些技术上的事我不太懂。建峰已经从大学里招了几个学化工的大学生,送到国外培训去了。
李剑锋这几年在深圳搞外贸,是赚了些钱,但真要建一个上规模的现代化洗衣粉厂,光靠他自身的积累肯定不够,大部分资金还得靠银行贷款。所以现在厂子的建设资金压力不小,整体进度比原计划稍微滞后了点。
已近中午。参观之后马叔热情地挽留:“朝阳,眼看饭点了,今天哪儿也别去,就在我们工地的食堂吃!我让炊事员炒几个拿手菜,你们也体验一下我们工地的生活。”
我连忙说:“马叔,饭我们肯定吃,但千万别搞特殊,工人师傅们平时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马叔也是个爽快人:“也是,不是吃大锅饭的时候了。剑锋请我过来帮他盯着,就是要把钱花在刀刃上,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旁边一位像是厂里招聘来的年轻管理人员面露难色,插话道:“马厂长,这李县长来了,怎么能吃大锅饭呢?厂子附近新开了几家小饭馆,有两家味道挺地道的,要不咱们去那边吃?”
马叔看了他一眼,说道:“李县长不讲究这些排场。当年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吃饭从来都是群众吃啥我们吃啥。”
马叔又转向我,打趣道:“我看朝阳县长最近肚子有点见长,吃点清淡的工地伙食,白菜粉条炖猪肉,健康!”
我笑着附和:“马叔说得对,就吃工地食堂的大锅饭。”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工地的就餐条件还是比想象中更简陋。没有正经餐桌,是用几块木板临时拼凑的。板凳也没有,是用红砖垒成方垛,上面铺了硬纸板充当座位。不过蒸出来的馒头带着浓郁的麦香,大锅菜里也舍得放香油,闻着挺香。早上吃饭早,上午又和丁洪涛书记讨论了半天工作,肚子早就饿了。
马叔一挥手,示意工作人员去拿酒。我赶紧拦住:“马叔,今天下午还有工作,中午这酒就免了。正好吃完饭,我还有点事想单独向您请教。”
马叔也没坚持,点头道:“嗯,我来了之后给他们立了规矩,工作时间严禁饮酒,要喝也只能下班喝。工地上的事,安全第一,工头要是带头喝酒,下面的人有样学样,非出事不可。真要出了安全事故,我可没法向剑锋和小邓厂长交代。”
马叔话里提到的“小邓厂长”,我明白指的是晓阳。我知道晓阳和李剑锋,还有平安县的几个朋友,一起集资参股了这个洗衣粉厂,但晓阳具体投了多少钱,我并不清楚。
工地食堂的大锅菜,白菜、猪肉、粉条炖得软烂入味,有点像农村办席的感觉。我们几个人就围坐在简易木桌旁,坐在砖头凳子上,凑合着吃了一顿午饭。焦阳吃得比较慢,比较斯文,我和韩俊、马叔都吃完放下了碗筷,她手里还有半个馒头。
我看马叔吃得差不多了,便对焦阳说:“焦部长,你和韩主任随便在厂区转转,看看情况。我和马主任找个地方说点事。”
我和马叔一站起身,旁边就有工作人员过来收拾碗筷。我和马叔沿着厂区里还没硬化的土路慢慢走着。厂区只有主干道铺了红砖,其他地方都是人踩出来的土路,路两边长着些枯草。果然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见到马叔,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不自觉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抬头看看秋日高远的天空,感觉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心里的阴霾也散了不少。
我把县委书记丁洪涛打算通过爱卫会系统搞捐款,并指定光明区某公司承建下水道工程的事,原原本本地向马叔说了一遍。
马叔听完,沉吟了片刻,说道:“丁洪涛这个人,我在平安县工作的时候就知道他啊。是个人物,脑子活络,很会来事。当年在光明区从常务副区长干到市交通局局长,现在又到东洪县当书记,说明他还是有些能力和门路的。这一点啊,你心里要有数。千万别把对手当傻子,尤其是能做到县委书记这个位置的,哪个不是人精里挑出来的人精?你性格实在,和他们玩心眼、耍手段,未必是对手啊。”
我点点头:“这个我承认。我只是觉得丁洪涛同志在这件事上,做得有点太明显,太不顾及影响了。”
马叔听完,摆摆手说:“朝阳啊,这种人做事,是走一步看三步,甚至看五步人了,不会轻易跟你交底?他说的话,你千万不能全信。”
我沉吟道:“他在人事安排上,到目前为止,倒还算克制。除了打算从市交通局带一个办公室主任过来担任县委办副主任,其他重要岗位的调整,基本都尊重了我的意见。”
马叔轻轻点头:“办公室主任?你说的是要安排当县委办副主任?这说明他还是想用自己信得过的人。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谁不想有几个得力帮手呢。但你要明白,一个对金钱有强烈欲望的人,通常对权力也同样渴望。这种人最清楚,没有权力做支撑,捞钱就是无源之水。”
他目光望向远处正在施工的厂房,继续说道:“他目前没有在人事问题上过多插手,我认为主要原因是你在这个问题上掌握着较大的主动权,或者说,县里现有的干部队伍基础比较牢固,他暂时不敢轻易打破现有格局,跟你正面冲突。”
这时,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工地上的尘土。马叔接着说:“朝阳啊,你要记住,在官场上,越是那些动不动就拍桌子、瞪眼睛,情绪外露的人,反而越好对付。越是像丁洪涛这种,平时笑眯眯,喜怒不形于色,关键时刻却能下狠手的‘笑面虎’,才是最难缠的。你得慢慢观察,细细品味。”
我点点头,看着工地上忙碌的工人们,他们穿着沾满水泥点子的工作服,正喊着号子搬运建材。马叔的话让我想起在市委党校学习时,老师分析过的一些典型案例。
马叔接着说:“你现在是主持一方政府工作的县长,管着上百万人口,一直以来表现都很稳重。我和老张,还有你邓大爷,之前最担心的就是你年轻气盛,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沉不住气,想着非要争个高低输赢,图一时痛快。”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朝阳啊,那样做不是领导干部应有的涵养,那是江湖草莽的作风。你看看历史,再看看《水浒传》,晁盖够豪爽吧?但最后梁山泊还是宋江这样的人说了算。当领导,首要的是不能让别人轻易看穿你的情绪和底牌。遇到问题,能当下解决的就解决;一时解决不了的,不妨先放一放嘛,让它酝酿一下,发酵一下。有时候,时间本身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我若有所思地说:“张叔以前也常教导我,要沉住气,允许事物按自身规律发展。”
“对喽!”马叔眼睛一亮,“等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矛盾暴露得更加充分时,你再出手解决,往往比在问题初现时就硬碰硬要有效得多,也省力得多。甚至有些问题,发酵到一定程度,不用你亲自出面,自然会有其他力量介入把它解决掉。”
我叹了口气:“这个道理我明白。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丁洪涛同志明明知道通过爱卫会搞摊派,尤其是让学生捐款是违规的,为什么还敢这么操作?这件事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迟早会出大问题。到时候一旦有媒体记者盯上,或者有群众向上反映,东洪县就会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对我们整个班子的形象都十分不利。”
马叔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这一点考虑得非常到位,也非常关键。正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是东洪县的县长,东洪县任何方面出了重大问题,你作为政府主要负责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丁洪涛同志年纪到了,可能不太在乎身后的评价,但你不一样,你的政治生涯还很长,未来的路还很远,绝对不能因为他而受到牵连。”
我追问道:“马叔,那您分析分析,为什么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操作?难道就不怕查吗?”
马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刚才说,他要从市交通局调一个办公室主任过来当县委办副主任?”
我点点头:“对,是刘明同志。现任的爱卫会主任是县委办主任吕连群同志。”
马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快,他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明白了。这个丁洪涛,这步棋走得妙啊。他这是把吕连群推到前面当挡箭牌啊。如果你或者其他人对爱卫会筹资的事提出异议,甚至追究责任,首当其冲的就是具体操办的吕连群。只要你动了吕连群,他丁洪涛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带来的心腹刘明扶正,接任县委办主任。换句话说,吕连群在他眼里,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让他顶雷的。”
张叔背着手在旁边的空地上踱了两步,继续说道:“这一手,非常老道啊。如果你们处理了吕连群,他丁洪涛就能安插自己人掌握县委办这个关键部门。如果你们碍于情面或者考虑到稳定,不动吕连群,那他就可以借着爱卫会这个平台,相对自由地支配这一百多万元的捐款资金,绕过县政府的正常财政监管。”
马叔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几分像是佩服又像是无奈的表情:“这个老丁,算计得可真深。真是挖空心思啊。”
我压低声音说:“马叔,有同志私下建议,是不是可以直接向市委主要领导汇报这个情况,或者通过其他渠道反映一下?”
马叔立即摆手,态度明确:“不行!绝对不行!虽然你占着理,但只要你以县长的身份去向市委反映本县县委书记的问题,上级领导首先会对你的政治成熟度产生疑问。这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搞内耗?打小报告?即便事实确凿,大家表面上可能会肯定你的原则性,但内心深处,难免会觉得你这个人不够沉稳,记住,那个领导都喜欢听小报告,但是都不会喜欢打小报告的人啊,这是官场大忌!”
张叔走到我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问题必须解决,但一定要在东洪县内部消化解决。只要把事情捅到市里,上级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东洪县的班子出了问题,而不是丁洪涛个人出了问题。你很难凭借这件事彻底扳倒丁洪涛,最大的可能反而是牺牲掉吕连群,而丁洪涛却能趁机把自己人安排上去,同时还能让县委县政府整体为他个人的行为背锅。这种赔本买卖,绝对不能做!”
我接着问:“那……如果有同志建议,以匿名群众来信的方式向市里反映呢?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马叔摇头,态度更坚决:“这样更复杂嘛。东洪县前书记李泰峰刚出事不久,余波未平。如果再出现针对现任县委书记的匿名举报,市领导会怎么看东洪县?会觉得我们这个县风气不正,班子内部矛盾重重。这等于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是自己给自己抹黑,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加重语气说道:“朝阳,你记住,任何时候,靠阴谋诡计或许能取得一时之利,但成不了大事啊,也走不远。要想干大事、担大任,必须依靠阳谋,依靠制度和规则。你是县委副书记、县长,名正言顺的二把手。任何时候都要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上,用公开、公正、公平的方式来处理问题。”
马叔说着,背着手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些:“朝阳啊,换个角度看,于伟正书记给你配了这么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搭班子,说不定也是用心良苦。和这样的同志共事,固然有压力,但也是极好的学习机会啊,要是给你派个啥事都不管、只会和稀泥的老好人,你们整天一团和气,反而学不到真东西啊。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跟着这位丁书记好好学学啊。”
我把自己之前的想法说了出来:“马叔,不瞒您说,我之前的考虑是,不动声色地让审计局以常规审计或调研的名义介入爱卫会的资金管理。同时,可以通过晓阳请市审计局的郑成刚局长从业务上给予一些指导,最终目的啊是把这笔捐款资金纳入县财政的统一监管范围。至于具体由哪家公司来施工,我可以不过多干涉,但只要在资金支付环节严格把关,不符合财政支付程序的,我一律不予签字拨款。这样用程序来约束他。”
马叔赞许地点点头:“思路对了,朝阳!这才是正道。用程序、用制度来解决问题,是最堂堂正正的办法。谁违反了程序,谁就是理亏的一方。你这样做,占住了道理,谁也挑不出你的毛病。”
但他随即又提醒道:“但我担心的是,你可能还没有完全看清丁洪涛在这件事上更深层的布局。我总觉得,他后面可能还有更让你为难的招数。不过啊,你还是要沉住气,允许事情按它的轨迹发展。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提醒你啊,要争取体面地解决问题,赢得漂亮,而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惨胜,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失败。毕竟,你手握的优势很多,有一把好牌,不要打坏了。”
和马叔这一番深入交谈,我心里顿时感觉亮堂了许多,之前的焦虑和犹豫减轻了不少。我最初的坚持是对的,就是不能主动激化矛盾。在体制内,除非万不得已,谁先掀桌子,谁往往就先失去了道义上的主动权。
我们围着荣华洗衣粉厂的建筑工地又转了一圈,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我看看时间,说道:“马叔,今天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以后遇到难题,我还得来向您请教。”
马叔笑着摆摆手:“哎,我能有什么高见?你们家老邓同志早就说过,要让你在磨。这件事目前来看你处理得很有分寸,记住,事情可以往简单里想,但人,尤其是像丁洪涛这样的官场老手,一定要往复杂里看。”
他停下脚步,神情郑重地又补充了一句:“朝阳,我再送你一句话:天时不到,莫与命争。你越在乎什么,就越容易被什么困住,你现在这个阶段,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锋芒毕露,需要的是稳扎稳打、平平稳稳。要学会以静制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