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极,渊深不知几万里。
老玄踞在冰冷黑暗的海床上,像一块被岁月遗忘的顽石。他太老了,甲壳上积着厚厚的尘泥,嵌着些古早沉船的碎木,缝隙里偶尔有发光的小虫游出,映亮那些比千年古树年轮还要密、还要深的纹路。三千载,足够凡间王朝更迭数十次,足够沧海几次化作小小的桑田,却不够他触摸到那丝渺茫的仙缘。
水波带着某种熟悉的韵律传来,很轻,很快活。老玄慢吞吞地,极其迟缓地,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浑浊的、沉积了太多时光沙砾的疲惫。他动了动四肢,搅起一片沉积物,庞大的身躯开始上浮,水流拂过他嶙峋的背甲,发出呜咽般的低响。
海面上,天刚蒙蒙亮,朝霞像是羞怯少女脸颊上的薄红。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蹲在礁石上等着了,见他冒头,立刻挥舞着手臂,声音清亮亮地穿透咸腥的海风:“玄爷爷!快些快些,今天要讲‘云笈七签’哩,去迟了就占不到好位置啦!”
那是个七八岁的渔童,叫阿归,光着脚丫,裤腿卷到膝盖,眼睛亮得像刚被水洗过的星星。老玄把头凑过去,轻轻蹭了蹭孩子温热的小手,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带着水汽的呼噜声。他伏低身躯,阿归便熟练地爬到他宽阔如小岛般的背甲上,寻了个惯常的位置坐稳,小手拍拍他颈后最光滑的那片硬壳:“出发咯!”
这便是老玄三千年来,最近这一千年里,唯一坚持下来,近乎本能的事情——驮着阿归,横渡这片海域,去往蓬莱外岛听那些云游仙人、得道精怪宣讲道法。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路途不近,即使以老玄悠长的生命来看,也称得上漫长。波涛在他身下分开,复又合拢。阿归有时会叽叽喳喳,说些村里谁家新得了娃,谁又打上来一条稀奇古怪的鱼,有时则会安静地趴着,用手指顺着甲壳上的纹路比划。老玄大多沉默,只是游。他听着,感受着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和温度,心里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海里,似乎才能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成仙?太远了。他驮着这娃娃,起初或是顺手,或是这孩子不怕他这老朽丑陋的模样,后来,便成了习惯,成了这漫长到令人麻木的生命里,唯一一件不需要去思考“意义”的事。
蓬莱外岛终年仙霞缭绕,流泉飞瀑之声与清越鹤鸣交织。巨大的听道岩上,早已聚集了各路精灵异兽,有羽衣璀璨的仙鹤,有眸含电光的玄狐,甚至有几株通了灵性的古松,根系还扎在岩缝里,树冠却微微倾向讲道台。台上,今日宣讲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神仙,正讲到“天人感应,功德自成”。
老玄伏在听道岩边缘的水域里,只露出小半背甲和头颅。阿归就坐在他旁边,双手托腮,听得入神。那些玄妙的道理,如同水珠滚过荷叶,从老玄的心头滑落,留不下什么痕迹。他听得太多,太久,早已麻木。他只是阖着眼,似睡非睡,庞大的身躯像一块真正的礁石,承受着浪花的拍打。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讲道已毕,众灵开始散去。老玄也准备动身返程。就在这时,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骤然消失。风停,浪止,云固,连阿归脸上生动的表情也凝固了。整个时空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边无际的琥珀,万物停滞。
一道目光,温和却又带着无法言喻的重量,穿透了无尽虚空,落在了老玄身上。
老玄僵硬地抬起头。只见九天之上,云霭自然分开,露出一张无法形容其面容、只能感受到其“存在”的巨大脸孔,双眸如同蕴含了宇宙生灭的深潭。是道祖。虽只是一缕化身显化,但那威压,让老玄连灵魂都在颤抖。
道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一寸凝固的空气里,直接敲打在老玄的真灵深处:
“小龟。”
老玄巨大的头颅伏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水中。
“你寿逾三千载,驮此童听道,亦近千载。风雨无阻,心念颇坚。”道祖的声音无喜无怒,只是陈述,“然,你可知…你每日所驮,是何人?”
老玄浑噩的脑子转动了一下,他看向身旁同样被定住的阿归,那孩子脸上还带着听道时的专注。他努力想了想,用他那被三千年岁月磨得近乎迟钝的灵智,给出了一个他认为唯一可能的答案。他抬起头,望向那至高无上的存在,眼中是纯粹的困惑与一丝被垂询的惶恐,声音沉闷如海底闷雷:
“回…回道祖…就是个…普通的…渔家娃娃呀…”
话音落下,天地间响起一声极轻、却仿佛能引动周天星辰随之摇撼的叹息。
“唉……”
道祖的眸光,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那里面,竟似有…惋惜?
“此乃堕尘历劫的文昌星君。你此前八世,皆曾为其护道,有功于天地。这一世,是最后一劫。”道祖的声音顿了顿,看着那完全茫然的老龟,接下来的话语,一字一句,都重若千钧,砸在老玄的心头:
“你本有…九世护道之功,积累之大,足以立地成就‘护法天龟’尊位,得享长生仙果,奈何…”
“——奈何你灵智始终蒙昧,竟不识真神在前。功德虽厚,心窍未开,仙路…就此断绝。”
每一个字,老玄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像一道道九天雷霆,劈得他魂飞魄散。三千年的坚持,九世…原来有九世那么长吗?护道?文昌星君?立地成仙?断绝?
他巨大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搅动得周围凝固的海水都泛起波纹。那浑浊的龟眼里,第一次涌上了清晰无比的、名为“痛苦”和“巨大失落”的情绪。原来他离梦寐以求的仙缘,曾经那么近,近到就在他的背上,日复一日。可他…不认识。
三千年的浑噩,三千年的错过。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像最深的海底寒流,瞬间淹没了了他。
就在这时,旁边那被定住的小小身影,忽然动了。
时空的禁锢,似乎独独在他身上失去了效力。阿归,或者说,堕尘的文昌星君,眨了眨眼,那双原本属于渔童的清澈眼睛,此刻深处却仿佛有星河流转,蕴藏着看破万古的智慧与一丝…顽皮。
他扭过头,看向那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老龟,一点没有星君的架子,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伸出小手,一点也不怕地,拍了拍老玄因为巨大情绪波动而微微张开的、布满褶皱的嘴角,声音依旧是那个渔童清亮亮、带着点奶气的调子:
“爷爷笨!”
这一声,打破了所有凝滞。风开始重新流动,云开始舒卷,浪花继续拍打礁石。
小星君皱皱鼻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指着老玄:
“我等你自个儿开灵智,都等了三千年啦!你倒好,就知道傻乎乎地驮着我,一次都没认出我来!真是个大笨龟!”
老玄彻底僵住,巨大的头颅停在半空,那双浑浊的眼里,倒映着孩子笑得灿烂的小脸。所有的雷霆、所有的叹息、所有的绝望和荒谬感,都被这孩子气十足的一句话,轻轻巧巧地,击得粉碎。
浪花翻涌,淘洗着千年又千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