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崩摧的巨响,犹在耳畔嗡鸣。
巨灵,这个曾以伟岸身躯独镇天门万载,仙罡激荡间令万千邪魔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的神将,此刻正从九天之上坠落。周身缭绕的不再是清圣仙气,而是天庭律法森冷无情的镣铐与枷锁,锁链上流动的符文,每一次闪烁都灼烧着他残存的神力,也烙印着他所谓的“罪责”。
失职?他心中唯有一片被雷霆劈过的荒芜。那日域外天魔来袭,声势浩大远超以往记载,他死战不退,巨斧劈裂了不知多少魔影,自身金甲亦崩碎数处。然一丝诡谲魔气竟趁其力竭,寻隙渗入天门一丝微不可查的裂隙。虽旋即被他以本源神力封堵,但“疏漏”之罪已成。帝君震怒,斥其守护不力,削其神籍,打入凡尘。
风声在耳边呼啸,从凛冽的天罡疾风,逐渐变得浑浊、沉闷,夹杂着尘土、枯叶乃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腐朽气息。他穿透了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目光所及,大地山河迅速放大,却并非记忆中的锦绣模样。
田野荒芜,村庄破败,焦黑的断壁残垣触目惊心。稀薄的暮色中,难见炊烟,唯有几缕不祥的黑气在荒坟野冢间缭绕。偶有零星人影在龟裂的土地上蹒跚,也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透着一股死寂。这与他在南天门上遥望时,那片被颂为繁华盛世的景象,判若云泥。
“砰!”
沉重的坠落感传来,大地被他砸出一个深坑。尘土飞扬间,锁链叮当作响,最终寸寸断裂,化作光点消散。他挣扎着站起,庞大的身躯在凡间的重力下显得有些滞涩,体内浩瀚神力十不存一,仅能维持这具法身不散。他抬头望天,九天之上宫阙渺茫,再无回头路。
这就是他要赎罪的人间?
他迈开步伐,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走。神力虽衰,神只的感知犹在。他能“听”到风中传来的细微悲泣,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恐惧与绝望,更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那山林深处、幽谷暗穴,一股股或强或弱的妖气、魔氛正在滋生、蔓延,吮吸着这片土地的生机。
行至一处山隘,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一个不大的村落几乎被夷为平地,残肢断臂散落四处,中心空地上,几头形如豺狼、却生着骨刺的妖魔,正在啃噬着什么。角落里,十几个幸存的村民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眼中是彻底的绝望。
“妖孽!”
一声低吼,如同闷雷。巨灵甚至未曾思考,那源自镇守天门、涤荡邪魔的本能已然驱动他出手。他一步踏出,大地微颤,残留的神力汇聚于拳,并无光华万丈,却带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厚重与威严。
一拳。
拳风凝实如巨锤,轰然砸落。为首的狼妖刚抬起头,连同它身旁的两头同类,便在一声短促的哀鸣中爆成一团血雾。余下的妖魔惊骇欲绝,发出刺耳尖啸,四散奔逃。巨灵未追,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凡间的污浊气息正在侵蚀他的神力,这一击,比他预想的还要耗费元气。
幸存村民们呆住了,过了好几息,才有人颤巍巍地抬起头,看着那尊如同山岳般的身影。没有欢呼,没有跪拜,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深藏眼底的……畏惧。
一个胆大的老者,似乎是村中长者,踉跄着上前,就要叩拜。
巨灵伸手虚扶:“老丈不必。吾乃戴罪之身,途经此地而已。”
他的声音沉闷,带着天界特有的回响。老者怔住,看着他身上残破的、依稀可辨昔日辉煌的甲胄,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落魄与风尘,似乎明白了什么。
“多…多谢上神…不,多谢壮士搭救。”老者改了口,声音沙哑,“这世道…妖魔越来越多,官府…官府也管不了了…我们…我们只能等死…”
巨灵沉默。他望向远方晦暗的天际,那里妖云汇聚。这人间,比他想象的更需清扫。
自此,巨灵开始了他在人间的流浪与征战。他不再自称神将,只以一个无名巨汉的身份,行走于烽烟四起、妖魔横行的大地。他帮村民驱逐占据水源的水鬼,一拳轰塌了妖鼬的巢穴,也将一伙披着人皮、修炼邪术的“妖道”连根拔起。
他的力量在缓慢恢复,但每一次动用,都能感受到这方天地对“神”的排斥,以及那股无处不在的污浊之气对神源的腐蚀。他的战斗不再有南天门前的潇洒肆意,更多的是笨拙、却有效的搏杀。金甲彻底黯淡,破碎处被凡铁勉强修补,身上沾满了泥泞与血污,有自己的,更多的是妖魔的。
人们开始传颂一个无名巨人的故事,说他力大无穷,专杀妖魔。有人在他经过时默默送上一些粗陋的食物和清水,有人在他战斗时于远处祈祷。这些微薄的信仰之力,如涓涓细流,汇入他干涸的神源,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减缓着凡尘浊气的侵蚀。他心中那因被贬而生的郁结,似乎在一次次守护与获得的微弱感激中,慢慢消解。
这一日,他行至一片名为“黑风峪”的险恶之地。据逃难的百姓说,此地月前忽然被一股极其恐怖的妖邪占据,为首者是一柄能化形为黑甲魔将的“凶兵”,嗜血残忍,麾下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各类妖魔,已将周边百里祸害成了死地。
空气中弥漫的魔氛,让巨灵感到一阵熟悉的心悸。那是一种带着强烈“反噬”与“吞噬”欲望的邪恶气息,与他当年在南天门斩杀过的某些域外天魔极为相似,却又更加凝练、暴戾。
他踏入黑风峪,谷中阴风怒号,卷起地上的骨粉。在那山谷的最深处,一座由白骨和黑色金属垒成的狰狞王座上,端坐着一尊魔将。
那魔将身形与他相仿,通体覆盖着暗沉无光的黑色甲胄,甲胄的纹路扭曲蠕动,仿佛活物。它没有戴头盔,露出的“面容”是一片不断旋转的黑暗漩涡,漩涡中偶尔闪过兵刃的寒光。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手中那柄造型奇诡的长刀——刀身狭长,隐现血槽,刀柄处竟镶嵌着一颗仍在微微搏动的、暗红色的心脏状物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邪能。
当巨灵的目光落在那柄长刀上时,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想起来了!
数百年前,南天门外,一头自号“噬星妖主”的域外天魔,持一柄魔刃,威力无穷,能侵蚀仙神法宝,吞噬持有者心神以壮大己身。他与那妖主大战三日,最终以崩碎半片肩甲为代价,一斧将那魔刃斩断,妖主亦随之湮灭。他记得清楚,那断刃的残骸,被他亲手投入了天河深处的归墟漩涡,理应在万古流逝中彻底消磨才对!
为何…为何会重现人间?而且,似乎变得更加邪恶,甚至诞生了独立的“器灵”,化为了这尊魔将?
“嗬…嗬…” 那魔将发出金石摩擦般的笑声,它“看”向巨灵,黑暗的面孔漩涡旋转加速,“熟悉的…气息…令人怀念的…毁灭与新生…”
它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刀——那由昔日魔刃重铸而成的“噬主凶兵”。
“巨灵…神将…” 它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与一丝贪婪,“感谢你…当年的‘馈赠’…归墟未能磨灭我,反而让我吸收了万载沉沦的怨煞…如今,我已是全新的存在——‘弑神’!”
“吞噬你…这昔日主宰的血肉与神性…我将真正完美…超脱一切束缚!”
话音未落,弑神魔将已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直扑而来!刀锋未至,那股专克神性、吞噬灵机的恐怖意蕴已然降临,让巨灵周身神力运转都为之一滞。
“轰!”
巨灵挥拳迎上,残留的神力与邪兵魔能悍然对撞。冲击波呈环形扩散,将山谷两侧的岩壁震出无数裂痕。巨灵闷哼一声,后退半步,拳面上竟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白痕,一丝诡异的吸力正试图从白痕处抽取他的神力。
他心中凛然。这邪兵,比当年更加难缠!它不仅威力大增,更具备了某种针对神只本源的克制特性。
大战爆发。
巨灵神力奔腾,拳风浩荡,每一击都足以开山裂石。而弑神魔将身形诡秘,刀法狠戾刁钻,那柄“弑神”凶兵更是无物不斩,不断在巨灵身上增添着伤口。更可怕的是,每一次兵刃交锋,巨灵都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神力被那邪兵吸走,反哺其身。
此消彼长。
巨灵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金红色的神血滴落在地,发出“滋滋”的声响,灼烧出一个个小坑。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呼吸粗重如风箱。反观弑神魔将,周身魔焰却越发高涨,攻势愈发狂猛。
“砰!”
一次硬撼,巨灵被一刀劈中胸口,深可见骨的神创迸发,他庞大的身躯倒飞出去,砸塌了半片山崖。
尘埃弥漫。
弑神魔将并未立刻追击,它享受着猎物垂死的挣扎,黑暗的面孔转向山谷外,那些隐约可见的、闻讯赶来却不敢靠近、只能绝望祈祷的村落方向。
“待我吞了你…便去享用那些鲜美的血食…他们的恐惧与魂魄,将是绝佳的佐料…”
巨灵躺在碎石中,听着魔将残忍的话语,感受着体内神力的飞速流逝与凡尘浊气的加速侵蚀。视野开始模糊,南天门的辉煌,被贬的屈辱,行走人间看到的苦难,村民麻木又偶尔泛起希望的眼神……一幕幕在脑中闪过。
戴罪之身…戴罪之身…
若这罪,需以如此方式偿还,那便…还了吧!
只是,绝不能拖累这身后,那些微弱如萤火般的生灵。
一个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炬,骤然照亮了他的神魂。
他猛地以手撑地,艰难地、一寸寸地重新站起。胸前的伤口神血奔涌,他却恍若未觉。他不再看向弑神魔将,而是转身,面向山谷外,面向那些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村落。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多难的土地。
“吾名巨灵!”他的声音不再沉闷,而是变得宏大、庄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响彻天地,“曾镇天门,今负罪愆!然,神性可污,守护之志不灭!”
弑神魔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疑的尖啸,化作黑光疾冲而来!
“以此残躯!以此神魂!奉为牺牲!”
巨灵咆哮,双目中爆发出最后璀璨如旭日的神光。他猛地抬起双手,不是攻向敌人,而是狠狠拍向自己的头颅——神格所在之处!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又仿佛星辰崩灭的巨响,自他体内传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冲向他的弑神魔将,身形猛然僵住,那柄“弑神”凶兵发出尖锐的嗡鸣,竟流露出一种恐惧的情绪。
以巨灵为中心,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守护意志混合着他破碎的神格、燃烧的神魂、沸腾的神血,轰然爆发!这不是攻击的能量,而是一种“存在”的重新定义,一种“规则”的强制改写!
金光!
无量量的金光从他体内每一个毛孔迸射而出,不再是仙神的清圣之光,而是更加厚重、更加温暖、带着血与火气息的守护之光!
金光过处,肆虐的魔气如冰雪消融。冲近的弑神魔将发出一声凄厉不甘的怒吼,它手中的凶兵“弑神”哀鸣阵阵,魔光急速黯淡,它本身那黑暗漩涡构成的面孔也剧烈扭曲、模糊,最终连同它麾下的数千妖魔,在这纯粹的守护神光冲击下,寸寸瓦解,化为飞灰!
金光并未停止,它们如同有生命的潮水,涌向黑风峪的谷口,迅速凝聚、塑形!
巨灵那庞大的身躯在金光中逐渐消散,他的血肉、骨骼、乃至最后一点意识,都融入了这光芒之中。
光芒渐敛。
黑风峪的谷口,赫然出现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大“门扉”!那并非真实的门,而是由凝固的金光构成的门形屏障,上面流动着玄奥的神纹,隐约可见巨灵那威严沉毅的面容轮廓烙印其上。门扉散发着万邪不侵、诸魔退避的永恒守护之意。
门扉之下,散落着一些暗沉的金属碎片,那是“弑神”凶兵最后的残骸,灵性尽失,再无威胁。
风,穿过寂静的山谷,带来远方村落隐约的、难以置信的欢呼与哭泣。
自那日起,黑风峪不再是绝地。那尊以巨灵神将一切所化的金色门扉,亘古矗立,无论白日黑夜,风雨雷电,始终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光芒,护佑着后方百里之地的安宁。妖魔邪祟,但凡是心存恶念者,靠近门扉百里之内,便会心胆俱裂,修为低微者直接魂飞魄散。
人们不知道那尊无名巨神的真名,他们只记得那最后的咆哮与牺牲。他们称他为——“门神”。
他的故事,在幸存者及其后代口中代代相传,版本众多,细节或许模糊,但核心从未改变:曾有一位被贬的神,用自己的全部,为绝望的人间,立下了一道永不陷落的守护之门。
香火,开始在那金色门扉前缭绕,虽微弱,却绵延不绝。那信仰之力融入门扉,使得上面的神纹似乎更加清晰,那面容的轮廓,也仿佛更加生动了一些。
或许,在无数岁月后,当愿力汇聚到极致,那消散于门中的意志,能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凝视这片他誓死守护的人间。
而那尊矗立在天地间的活体门神,沉默着,永恒着,本身就是一曲无声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