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渐稳,过了青州地界,往东北方向驶够四十里,便入了冀州。
此处白水与南来的大运河交汇,两股水势撞在一处,浪头比先前高了数尺,拍在船板上“哗哗”作响,却也衬得水面愈发开阔,一眼望不到边。
南来北往的船只在水面上织成一张密网——有满载丝绸的商船,风帆上绣着醒目的商号;
有运粮的漕船,吃水极深,船工们喊着号子奋力撑篙;
还有些小巧的渔船,像水鸟似的穿梭在大船之间,灵活得很。
水面上吆喝声、船铃声、纤夫的号子混在一处,热闹得像个水上集市。
杜家的孩子们早按捺不住,一个个扒在甲板的栏杆上,小脑袋凑在一起,眼睛瞪得溜圆。
“快看快看!那艘船的造型好怪!”
齐榆突然指着右前方,小手指得笔直,“船头画的好像鱼头,嘴张那么大,牙齿尖尖的,好有趣!”
那船确实惹眼,比寻常货船高大许多,船头雕刻着个巨大的鱼头。
鱼眼凸着,嘴巴咧开,仿佛要吞下眼前的波浪,船身还漆着深蓝色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光。
“那是海船。”
齐柏站在弟弟身边,小大人似的扬声道,“疍叔跟我说过,这叫鱼王船,是海船特有的样式。
船头画鱼头,是为了镇海怪、祛魔妖,保佑船能平安过大海呢。”
他得意地挺了挺胸,把早上刚从疍叔那儿听来的新鲜知识现学现卖。
“大海?”芸儿仰着小脸,辫子晃了晃,“大海比这里的水还要多吗?”
“那可不!”齐柏拍着胸脯,“疍叔说,大海大得看不到边,浪头能有咱们这船那么高,还有好多好多奇怪的鱼,有的比船还大呢!”
孩子们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比船还大的鱼?会吃人吗?”
“海船也像咱们这样用橹划吗?”
“鱼头会不会真的活过来呀?”
田小哥在一旁听见,忍不住笑道:“等你们回到小青山,让疍叔带你们去海边瞧瞧,保管比听着更稀奇。”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齐榆已经开始数起手指头:“还要多久才能到呀?”
杜尚清站在舱门口,看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混着远处商船飘来的桐油味,竟有几分踏实的暖意。
他转头望向交汇的河口,水流虽急,却也载着无数船只奔向远方——就像他们此刻的路,纵有风浪,终究是朝着前方去的。
正说着,水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船桨声,紧接着,一队北上的大船出现在侧前方。
为首的那艘足有三层楼高,船帆上绣着朵硕大的芙蓉花,后面十几艘船紧随其后,首尾相接,鱼贯而行。
船身压得水面微微下沉,浩浩荡荡的阵势,比先前那鱼王船更显气派。
“哇——”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嘴巴张得能塞下颗鸡蛋。
齐榆踮着脚扒着栏杆,小脸上满是震撼:“这么多船呀!好像一条长蛇在水里游荡!”
这队船一看便知是南方来的商船,船身漆着鲜亮的红漆,甲板上堆放着捆扎整齐的商品。
连船工们的短褂都比北方人鲜艳些,正站在船边吆喝着调整风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吴侬软语,与北方船工的粗嗓门截然不同。
萫儿原本在舱门口绣着帕子,听见孩子们的惊呼,也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针,凑到小姑身边往远处望。
“这是往幽州运货的南方商队。”
杜尚清不知何时走到了她们身边,望着那队大船道,“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都是经大运河往北运,到了幽州再转销关外,一趟下来能赚不少银钱。”
齐桐好奇地问:“那他们就不怕水匪吗?拉了这么多好东西,不怕出事吗?”
“敢走这条线的商队,要么有官府护着,要么自己带了护卫。”
杜尚清指了指为首那艘船的桅杆,“你看那上面挂的旗,是江南卫家的船,卫家在朝里有人,寻常水匪不敢动。”
说话间,商队渐渐驶近,两船交错时,南方商船的船工还朝他们挥了挥手。
齐榆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扬了扬手,惹得对方一阵笑。
那队商船浩浩荡荡地并行着,甲板上的喧嚣与孩子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
谁也没留意,为首那艘大船的舱窗边,一个青衫青年正静立着,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牢牢锁在杜尚清的战船上。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眼底翻涌的杀气,与周遭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
就在此时,杜尚清背脊忽然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直扫向那队南方商船。
刚才那道杀气来自哪里?
他的视线快速掠过每一艘船的甲板、船舱、桅杆,最终定格在为首那艘大船的舱窗处——那里空空荡荡,仿佛方才的寒意只是错觉。
可杜尚清知道,不是错觉。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像在丛林里行走时,突然撞上暗处猛兽的眼睛,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他攥紧了腰间的钨钢尺,周身的气息瞬间沉了下来。
“大哥,怎么了?”齐威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上前问道。
杜尚清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队渐渐远去的商船,直到它们化作水面上的一串黑点,消失在河道转弯处。
那股阴冷的视线,也随着船队的离开,悄然隐去。
“没什么。”他缓缓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传令下去,加强戒备,夜里轮流值岗,打起十二分精神。”
齐威虽不明所以,却见杜尚清神色严肃,不敢怠慢,立刻应声去了。
甲板上的孩子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商船,萫儿也重新拿起了绣活,只有杜尚清站在船头,望着船队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那人是谁?
为何会对自己露出杀意?
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骷髅帮,又或是小青山?
一连串的疑问在心头翻涌。
他隐隐觉得,这队看似寻常的南方商船,恐怕藏着不寻常的秘密,而这趟前往京城的路,或许比预想中还要波折。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的微凉,却吹不散杜尚清心头的警惕。
他知道,那暗处的“猛兽”,已经盯上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