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低下头，努力想把那股湿意憋回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凉意，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翠花，咋的了这是？我昨天晚上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别起那么早了嘛！出啥事儿了？看你眼睛红红的。”
翠花猛地抬头，只见李国庆高大的身影正站，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翠花心里一惊，赶紧别过脸去，用冻得发僵的指尖胡乱地擦拭着眼角不受控制溢出的泪渍，那泪痕在微寒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
“国庆？”翠花的声音带着点刚哭过的沙哑和惊讶，“你……你不是说要到县里去办事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路上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她顾不上自己的委屈，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满是对李国庆的担忧。
李国庆最近为了工业园的事情早出晚归，压力极大，她真怕他在路上有个闪失。
“唉，别提了！真他娘的晦气！”李国庆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还不是半路上那破车！刚开出村口没多远，就‘吭哧吭哧’地喘不上气儿，最后彻底趴窝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捣鼓了半天也弄不好，今天这县里是铁定去不成了。没办法，只能先走回来吃口饭，等会儿再去工业园上班。”
他一边说着，目光却落在了翠花怀里抱着的儿子建军身上。
小家伙显然刚哭过不久，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小脸蛋上泪痕交错，显得可怜巴巴的。
李国庆的心立刻揪了起来，声音也放柔了：“咦？建军这咋了？眼角的金豆豆还挂着呢？大清早的，谁惹我们建军哭了？”
翠花吸了吸发堵的鼻子，一股更深的委屈瞬间淹没了她。
她看着李国庆关切的脸，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哽咽：“还能有谁？还不是你娘！她……她刚刚来过了，拍着门板骂我，声音大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她说……她说我是扫把星，非要逼着我跟你离婚！国庆，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天早上出门前，是不是跟你娘说了啥？是不是你惹着她了？”
李国庆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连声解释道：
“天地良心！翠花，我啥也没说啊！我一大早就想着去县里，连娘的面都没见着！是，没错，她心里头是存着这个念头，一直希望我能……能按她的意思另娶一个，好给老李家多添几个男丁。可我的态度你还不清楚吗？我坚决不同意！我李国庆这辈子就认你翠花这一个媳妇儿！咋的？她真跑来找你闹了？骂得很难听？”
李国庆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妻子的心疼和关切，他伸出手，想碰碰翠花的脸颊，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那可不是嘛！”翠花的委屈像开了闸的洪水，眼泪又涌了上来，“你是没看见她那架势！门板都快被她那巴掌拍散架了！‘砰砰砰’的，震得我心口直跳！你说说，这大清早的，天还没亮透呢，我招谁惹谁了？她就跟吃了火药似的冲过来，指着我鼻子骂，还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翠花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早上被婆婆指着鼻子辱骂的场景历历在目，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李国庆看着翠花痛苦的模样，又心疼又愤怒。
他用力地搓了搓脸，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伸手轻轻拍了拍翠花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沉声道：“翠花，别怕，没事的。是我没处理好，让你受委屈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娘，好好跟她说道说道！不能让她这么作贱你！”
“算了！国庆！你别去！”翠花急忙叫住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和哀求。
李国庆停住脚步，疑惑地回头：“为啥？她这么欺负你，我这个当丈夫的还不能去说句公道话了？”
翠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眼神里透出一种复杂的怜悯和无奈：“你忘了？她……她不是你亲娘啊！我去跟她吵，跟她争，有啥意思？只会让她更恨我罢了。刚才她骂我的时候，我虽然又气又怕，可看着她那张刻满风霜、写满痛苦和怨恨的脸，我心里头……心里头突然就明白了点啥。国庆，你想想，她唯一的亲生儿子，年纪轻轻就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剜心的事儿吗？”
翠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超越自身委屈的理解。
李国庆完全愣住了，他没想到翠花在承受了如此恶毒的辱骂后，竟然还能设身处地地去理解那个伤害她的人。
一股强烈的感动和愧疚涌上心头，他深深地看着翠花，眼神变得无比柔和：“翠花……我……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想到这一层。是啊，富贵婶她……确实是个苦命人，可怜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语气变得轻松了些，“好了，不说了，这事儿咱先放放。走，进屋吃饭去！天大的事儿，也得填饱肚子再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从翠花怀里接过还在抽噎的建军，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抹掉孩子脸上的泪痕，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努力营造出一种平静的假象。
正屋里，富贵婶正坐在小桌旁，手里拿着一块干硬的饼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
看到李国庆抱着孩子和翠花一前一后走进来，她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迅速将刚才发生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连忙站起身，脸上堆起一种刻意讨好的笑容，手脚麻利地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小心翼翼地端到李国庆面前，放在桌上最靠近他的位置。
“国庆，回来了？太好了，快，趁热喝碗粥。我知道你最近在工业园里忙，起早贪黑的，可辛苦了。人是铁饭是钢，再忙也得顾着点身子骨。”
富贵婶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李国庆身后的翠花。
李国庆没有立刻动筷子，他把建军放到旁边的小板凳上，自己坐了下来。
他没有看富贵婶，只是盯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富贵婶耳朵里：“娘，我刚刚回来前……你是不是跟翠花闹别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