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恰恰相反。”李焕轻轻摇头,目光如炬,“我真正担忧的,是他们主动解除封锁,转而发起一场大规模、超低价的恶意倾销。”
“凭借其成熟的规模优势和短期内承受亏损的能力,用低到我们难以企及的价格,彻底冲垮我们刚刚萌芽、成本尚处高位的本土产业。这比单纯的封锁更隐蔽,也更致命。”
汪主任将烟蒂缓缓捻灭在烟灰缸里,缭绕的余烟中,他的神情愈发凝重。李焕所描述的,正是一场不见硝烟、却足以扼杀未来的价格绞杀战。
“而这个时候,那些我们一直视为阻力的固有利益集团,反而能发挥特殊作用。”李焕语出惊人,嘴角浮现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汪主任微微一怔,眼中随即掠过一丝明悟。他没想到,李焕竟能将原本的阻力,巧妙地纳入战略全局中权衡。
“妙!”汪主任眼中精光乍现,忍不住击节赞叹,“对那些人来说,技术封锁才是他们的财路。封锁越严,他们掌握的进口渠道就越显珍贵,越能坐享暴利。”
他顺着李焕的思路继续剖析,言语间透着世事洞明的智慧:“可一旦外企转向低价倾销,直接开放市场,这些中间商的生存根基便会瞬间崩塌。”
“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他们必将不遗余力地去游说、去阻止对方的倾销策略。这一招,正是借力打力、以彼之盾挡彼之矛。”
李焕含笑颔首:“市场博弈的玄妙就在于此。我们不必急于铲除这些利益集团,而应善用各方力量的相互制衡,使看似对立的诉求,在特定阶段反而成为保护产业幼苗的屏障。”
他语气转沉,声调里带着某种历史的重量:“然而,即便准备万全,自主创新之路依然道阻且长。在这漫长征程中,我们不知还将遭遇多少艰难险阻。因此,我恳切希望领导层能多一分耐心、多一分定力,给予科研人员充足的试错空间与时间。”
“十五年前的‘汉芯’事件,就是一面警钟。”李焕的声音低沉而清醒,“它告诉我们,急于求成、追逐短期政绩,只会扼杀真正的创新。科研自有其规律,需要静水流深,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
汪主任缓缓起身,在晨房间里踱了几步,光影在他凝重的面容上流转。
“说得深刻。”他驻足窗前,语重心长,“多一分耐心,多一分支持——这不只是一句口号,而应成为我们制定政策的根本出发点。我们必须信任科研人员,为他们创造一个能沉心钻研、不怕失败的土壤。”
作为“汉芯”事件的亲历者,汪主任太清楚李焕这番话的分量。半导体产业高度依赖政府投资,而一旦牵涉官员,就难免行政干预。
一些人为了积累政治资本,不惜拔苗助长、夸大成果,最终导致项目失控、产业蒙羞。十五年前,正是这样的急功近利,让“汉芯”沦为一场举国震惊的闹剧,也让中国半导体行业的发展势头遭受重挫。
十多年过去了,这样的风气与隐患依然存在。如何在给予有力支持的同时,守住边界、不越界干涉——始终是横亘在产业发展道路上的关键难题。
他转身凝视李焕,目光诚挚而坚定:“我不敢轻言此类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但我可以保证,我会竭尽所能,为那些默默奋战在科研一线的人,争取最广阔的空间、最坚实的后盾。”
他话音一顿,忽然语气一转,带着几分举重若轻的从容:“听说你正在推动成立一个产业联盟——我来当这个理事长,怎么样?”
李焕闻言一怔。以汪主任的资历与声望,早已不必亲自下场担任此类职务。他此举,无疑是要以自身威望,为这个初生的联盟筑起一道护城河。
“师叔愿意出任理事长,自然再合适不过。”李焕迎上他的目光,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动容,“有您坐镇,不只是名分上的支持,更是对各方力量最有力的凝聚。”
“那就这么说定了。”汪主任含笑点头,随即又故作严肃地摆了摆手,“不过咱们得先说好——我这个理事长,就是个‘泥菩萨’。我只负责站台,具体的事,还得你们自己来闯。”
李焕会意一笑。他明白,汪主任所说的“泥菩萨”,并非真正置身事外,而是要以一种更智慧的方式介入——既给予充分的自主空间,又在关键时刻成为最坚实的依靠。
“有您这尊‘佛’在,我们心里就踏实了。”李焕郑重地说道,“这个联盟,不只为了协调资源、避免内耗,更要成为一面旗帜——让所有人记住,我们追求的不是一时的热闹,而是一场漫长的坚守。”
从汪主任的房间出来,已是午夜时分。城市的灯火渐稀,李焕却毫无睡意。夜风拂面,他胸中激荡着一股久违的热流。有了汪主任的亲自坐镇,无异于为稚嫩的国产半导体产业加上了一道“护身符”,能最大程度地抵御外来的非理性干扰。
回到酒店房间,他思绪万千,直到凌晨两点多才勉强入睡。
因睡得实在太晚,第二天他醒得有些迟,匆匆赶到会场时,上午的议程已然开始。
虽然他迟到了片刻,但一脚踏入会场,便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所处氛围的截然不同。昨日那些或审视、或疏离的目光,此刻已被一片暖意的笑容所取代。
几位相熟的企业家老友率先围拢过来,热情地与他寒暄握手。更有多道来自会场各处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他身上——原来,昨夜他与那位汪主任深谈至午夜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成了本次大会上最引人瞩目的幕后新闻。
这正是圈子里的现实逻辑:重要的不只是你说了什么,更是谁在听你说,并且与你谈到多晚。
李焕面上从容应对,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清楚地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并非全然冲着他李焕本人,更多是冲着那位汪主任所代表的威望与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