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国自有国情,历来王室宗亲是不被允许为官参与政事的。偏偏因为三月国变事发突然,大量重臣遇害,目下正是主少国疑之时。故而监国世子才不得不打破常规,授齐安大君为议政府领议政。自其执掌议政府后,汉阳城经过短暂平静就骤起寒潮。每日拂晓,着赤绡衣的义禁府府兵便持铁链逡巡于六曹衙门,刑房内新添的水牢终日回荡着承旨官们的哀鸣。
监国世子授命那日,齐安大君平生第一次犯禁,在府邸设私宴。席间令艺妓歌《靖世曲》,自个则以玉箸击节,眼角笑纹里堆满几十年未有的酣畅。
如今齐安大君上朝总穿着半旧的鸦青纱袍,经过成均馆还要下轿抚碑叹息,痛陈‘当效大明忠义之道’。退朝时还会特意扶起跪拜的老臣,亲手为对方拍去官袍灰尘。可昨夜义禁府水牢里,三个咬出‘逆党’的犯官,供状墨迹未干就被送进焚字库。议政府当值的金都事今晨被发现溺死在汉江,怀里还揣着未送出的《忠奸疏》。
此刻齐安大君正端坐在议政府值房内,俯瞰着阶下捧文书小跑来去的各曹官员。因为叛贼太多,昨日兵曹呈上的军器监名册已悄悄添了三百‘义禁府协理’名额。大君抚摸着义禁府新呈的刑具名录,指尖在“水刑匣”条目停留良久。
今早天朝张同知率领前往西门外慕华馆的马队在十字街与他的仪仗不期而遇,对方并未如同往日般大摇大摆的过去,而是主动让道。这是郑中堂与齐安大君约定的特殊暗号,对方需要见面。他昨日自然看到了义州兵马使送来的加急揭帖,晓得天朝又派人来了,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齐安大君之前几十年都是过着装疯卖傻任人摆布,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对于权力的理解相当肤浅。只以为有了它,可以为所欲为,想干啥就干啥。可真正掌握权力后,齐安大君才懂了它的真谛。拥有了权力,可以不想干啥,就不干啥。
这一下子让齐安大君着了迷,没法子,身为藩国名正言顺继承人的他,因为没有权力,甚至连心爱的夫人都保不住。也因此,齐安大君格外珍惜如今来之不易的一切。也因此,谁能够给他权力,他就听谁的。让他咬谁,他就咬谁。可以讲,齐安大君是目下藩国内最害怕出现变故的人。
胡思乱想间,如今已经晋升为司宪府执义的柳成龙走进来行礼“大人。”
“成龙啊。”齐安大君摆摆手“来的正好,我有事,快坐。”
柳成龙应了一声,坐到了齐安大君下首“卑职也是如此。”
“哦?”齐安大君有些好奇“那成龙先讲吧。”
“卑职得到消息,郑中堂今日起不再入昌德宫了。”柳成龙凑过来低声道“讲,在新使进城之前,不宜再进宫。”
齐安大君心中更加不安“成龙看,郑中堂此举何意?”
“无外乎避嫌。”柳成龙早有判断,用更低的声音“卑职还得到消息,东阙那边从昨夜开始就很热闹,不停有人进进出出。”
所谓的得到消息,显然是柳成龙派人监视东阙所得,不过齐安大君并没有任何不满。虽然张淑蓉是他的妓生,可如今太阿倒持,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郑中堂也是支持他的“多事之秋啊!”
“卑职都事李秉宪有事。”正在这时,外边传来动静。
“进来吧。”齐安大君将到嘴边的话忍住。
片刻后,一个青袍走进来行礼“内侍府今早进言先王淑蓉张氏有孕,监国世子命内侍府代管宫中七院(众红、蕾英、趁香、含芳、翠春等)三阁(绘丝、请欢、彩霞)。内侍府刚刚又上揭帖,言人手不足,请将七院三阁内老弱宫人放归民间。如今礼曹已得监国世子令旨,特送来揭帖领关。”讲完将一份揭帖双手奉上。
齐安大君与柳成龙对视一眼,接过揭帖。匆匆扫了两眼,提笔花押佥书,递还给了都事。对方接过,退了出去。
“三个月?”柳成龙意有所指“不过偷鸡不成蚀把米。”
国变之后,为了稳定朝局等各种原因,不论是监国世子,还是齐安大君都赞同将先王的种种恶政废止,以便聚敛人心。不过恶政虽然废止,却并未对各种恶政之前带来的后果进行清理。采红使,就是其中之一。直到如今,先王在世时从三南地区采集的数千宫女,依旧由先王最宠爱的宫妃张绿水管理。如此也就造成,汉阳五宫内,遍布张氏耳目。如今好了,不管张绿水有孕是真是假,这孩子怎么来的,监国世子都可以名正言顺的将这些耳目清除了。此举还能获得民间声望,可谓一石二鸟。
“我准备辞去领议政,成龙以为如何?”不曾想齐安大君语出惊人。
“不可。”柳成龙一愣,赶忙劝道“这几个月大君为了整理朝政,已经得罪了多少人?那些人能够善罢甘休?如此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大君又所为何来?”
“唉。”齐安大君叹口气“我固然问心无愧,奈何如今重磅缠身,时非我所愿。监国世子不避谗言,简拔于我……”
“大君错矣。”柳成龙却不这么认为“不提当时监国世子本就是迫于局势,并非出于本心。单单这王位原本就是……”
“慎言。”齐安大君赶忙制止了柳成龙口出狂言“成龙莫害我,莫害我。”讲完起身,退到了次间。
柳成龙无可奈何,只能起身退了出去。
片刻后,齐安大君苦笑着走了出来,柳成龙果然没有负他。可刚刚齐安大君突然感到一股恶寒,竟然对柳成龙一再提的那些感到了莫名惊惧,生怕对方是谁派来的。已经尝到权力滋味的他,又怎么可能将权力放弃呢?
齐安大君未时三刻从议政府回到府邸时,中衣已叫汗浸得透湿。他在婢女服侍下,褪下了半旧的鸦青纱袍,换上了一身大明江南丝绸质地的深衣。屏退左右后,齐安大君独坐在廊下竹簟上摇着松扇,眼却盯着檐下铁马。那系马的银链子,还是李?去岁赏的。
往日齐安大君府邸总在戌时闭门,待最后一位访客离开,此时书房檐角的铜铃便会轻响三声。只是今日,铜铃迟迟没有响动。
“你们聊。”头戴网巾,一身白色苎麻深衣的郑直为白石和齐安大君互相介绍后,就做起了甩手掌柜,手摇折扇走出了正堂。他是个拿的起放的下的,既然有了决定,就绝不拖泥带水。
白日里,他带着白石在城北分别与金照景、郑向准、金硕亨、尹龟寿、卢文礼等人见了面。同样简单交代后,就任由白石和这些人私下勾兑。在郑直看来,此间之事已经与他无关。只等四日之后,金辅带的圣旨一到,启程回国。当然得知张绿水有孕,他也确实可惜。好在白石似乎有意萧规曹随,对方日后怕是会活得艰难,却不至于丧命。至于那个孩子,怕是张绿水也不敢言之凿凿。毕竟死鬼李忄隆被逼宫时,还在与对方敦伦。
白石在正堂待的工夫不长,就走了出来。郑直瞅了眼送出来的齐安大君,尽管对方已经极尽遮掩,却依旧难掩失落表情。郑直没有探寻的意思,勉强收下一株不常见的人参后,与白石告辞而去。
当书房檐角的铜铃轻响三声时,仆役们远远听见书房里传来碎瓷声,知是主人又砸了药碗。自掌议政府以来,主人待下愈宽和,独处时却常无故发作。
郑直自然不晓得这些,否则一定多想。待他回到太平馆,就直奔偏院。路上郑直就与白石各奔东西,对方以身份如今还不能见光,自个找地方去了。郑直哪里肯信,只是也乐见如此。
“便宜他们了。”张荣听了郑直的复述,嘟囔一句。
这次金照景等人靠着郑直,被监国世子全部赐予了靖难功臣名号,同时得到了武班出身,正式跻身两班尼。而这些人,如今是和郑直最贴心的。偏偏张荣自个一着不慎,被白石钻了空子。无可奈何,连累郑直全都得交了出去。
“此处非吾乡。”郑直并没有对张荣、程敬隐瞒白石的底细,故而点到为止。扭头看向另一边依旧拨弄算盘的冯铎等人“这都一整日了,还没算好?”
矿场、织场、码头、商铺带不走,可是他们抢的金银、药材,这一阵收购的布帛、毛皮却必须带走。故而郑直才带着白石在外边游荡了一整日,为程敬、孙环、冯铎等人争取工夫。
“这不算不晓得。”程敬苦笑“光人参目下就有五十万斤,再加上各种药材,至少有一百万斤。”
“这老多?”一旁同样不耐烦的张荣吓了一跳。
“不瞒大指挥。”一旁的冯铎也苦着脸“这还没算收上来的各种布料,皮毛。如今还是盛夏,不讲如何运,单单路上如何保存都让人头疼。”
因为事关重大,故而这些账只能程敬、孙环、冯铎三人来核销,故而速度真的快不了。
郑直接过孙环递过来的账册,啧啧称奇“全国工曹、户曹、兵曹名下各类马匹不过万余,可是义禁府单单从两班里已经抄剳出了十万匹!”
他这才懂当日在开城时,任士洪那得意洋洋究竟啥意思。合着那死鬼是个没见识的,把千儿八百的骑兵当做了利器,就这还想着越境去和女直打生打死?
如今义禁府名义上听命于监国世子,内里却听命于齐安大君,背地里却只听郑直的。故而李忄隆那五卫军或者打围军究竟要做啥也就被郑直弄清楚了。竟然是准备冲进大明,抢女直人。郑直都不晓得该如何评价李忄隆了,不论能不能打赢,那些女直可都是受到大明册封的。
果然该死!
“这还不算,牛才让人叹为观止。户曹名下不足五百,可是义禁府已经抄剳出了一万五千头。”程敬笑道“不都讲此地跟俺们那一样吗?俺瞅着咋哪哪都不一样呢?”
不怪乎他大惊小怪,牛和马作为重要耕耘工具和运输、作战工具,在大明若是这般悬殊,朝廷早就出重手整饬了。
冯铎嘴角微动,忍住了。
“管他呢”张荣不屑道“牛马都不留,全都弄回去。”
当然,他也是过过嘴瘾毕竟如此数量根本瞒不住有心人。到时候只怕牛马还没有脱手,就有人来查了。
“水营船厂咋样了?”郑直扭头问程敬。
“正在赶工,也就这一二日。”程敬解释道“这的船小,出不得远海。”
“它要能出,俺还不敢弄呢。俺已经让人找海商了。”郑直点上烟“先用这的小船把东西运到……”看向墙上的堪舆。
张荣凑了过来,瞅了两眼,指指堪舆下方“仁川。”
“运到仁川。”郑直用手点了点“不卸货,等海商的船一到,在外海装船。”
当朱小旗护送冯铎父子从海路而来,郑直就立刻想到了用海船将这些东西转移的法子。只是关于梅岭港,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过。毕竟那是郑直的最后退路,不过却并不妨碍他借用。
“如此,那二百口四寅剑也要带上。”张荣一听,立刻提议。
四寅剑并不是专有称谓,不提大明境内多如牛毛,就是藩国武库内也珍藏无数,唯一的区别就是材质不一。只因那口杀死李忄隆的四寅剑最初所有者身份贵重,才被赋予了特殊含义。事实上从藩国立国到如今几乎每隔十几年都要铸造。最近一次还是李忄隆在位时,一口气就铸造了二百口。张荣讲的二百口就是这一批,之所以落在他们手里是因为这一批四寅剑材质是金银,都被储存在内侍府俸仓内。因为是被装箱压在装有金锭的箱子下边,直到月初,才被发现。
“这些牲口是活物,海运怕是坚持不住。”冯铎提醒众人一句。
郑直想了想“那就不海运了,这些东西辽东也缺。”
“他们有那老多银子?”程敬有些怀疑,毕竟一路走来他们也瞅见了,辽东确实好东西不少,可受限于各种原因,根本卖不上价。
“赊账。”郑直立刻想到了江侃为卖房子准备的备用筹划“有多少银子就收多少,短的要么拿东西抵账,要么按月付利息。”
“高。”张荣抢先道。
程敬张张嘴,哭笑不得,从孙环手里接过一根烟点上。
“俺们这次功劳不小,回去时该带啥不该带啥你们心里要有数。”因为还没有和辽东的朱大监等人勾兑,郑直也不想深谈“带不走又想带走的,交给老冯。晚一阵,他会派人想法子送回去的。”
众人神态各异,程敬也不尴尬,立刻道“如此甚妥,俺正为咋把那几个小娘皮弄回去头疼呢。”
张荣也嘿嘿嘿,一边抓头发,一边傻笑。
孙环尴尬的对一旁的冯铎拱拱手。郑直自个都睡到王宫里了,他们也就没了约束,况且如今众人手里良田美宅都不缺。于是程敬、张荣就养了七八房外室;郑墨、刘三、朱小旗、田文胜等人白日四处溜达夜里专门祸害良家妇女;张荣手下那群大汉将军每日往义禁府女牢钻,夜夜做新郎。孙环只是不想特立独行,这才收纳了一房,以示和光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