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六月初十过江。头目数字，一等二人，二等五人，三等十人，四等十五人。天使无元带长行吹手，无迎妆陪，节钺捧持人二十名，罗将五十人。天使行次，无刷马人夫，无牵马人夫。”昌德宫勤政殿偏殿内，内侍府堂上承传色金硕亨小声宣读五日前，义州兵马节制使赵石冈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关于大明天使的揭帖。
“知道了。”李皇页一边故作老成的坐在案桌之后看着书，一边回了追问“还有谁看过这份揭帖？”
“议政府的领议政应该看过。”金硕亨的声音更低了“大妃应该也知道。”
李皇页心情大坏，将手中的书扔在案桌上，金硕亨立刻躬身。
三月国变，勋旧派发动叛乱失败后，当夜又在汉阳刺杀数百王亲、朝臣，抢劫内侍府俸仓与户曹俸仓。李皇页原本想要趁机将他看好的几位锐意进取的官员扶持起来，哪曾想不但遭到了司宪府、司谏院的弹劾，就连民间也非议不断。无可奈何，为了稳定局势，李皇页打破常规，选择了齐安大君出任领议政。
面对这项任命，司宪府、司谏院终于不再反对，而民间也颇为赞同。就当娘娘与李皇页为暂时获得喘息之机而松了口气时，一切随着慈顺大妃被迎回，戛然而止。原本人畜无害的齐安大君立刻打出清查反贼为先王报仇的旗号，利用重组之后的义禁府，开始对百官进行党同伐异。短短两个多月，破家者何止数百。
李皇页一开始并未发现齐安大君的阴谋，甚至还相当支持。直到涉案官员越来越多，层级越来越高，经过身边人的提醒他和亲信之臣才惶恐的发现，如今六曹、台谏、三法司已渐渐为齐安大君所掌握，不由后悔万分。好在如今五军都总管府，还是由先王的亲信吕孙和世子提拔的金照景、郑向准牢牢掌握。只是齐安大君如今也已经不是吴下阿蒙，同样聚集了一批士林派官员。当然，面对重兵在手的李皇页，齐安大君这点人太少了，根本不值一提。偏偏李皇页并不想家丑外扬，而是期待齐安大君自行辞职。可显然，对方不愿意。
李皇页收敛心神“郑中堂呢？”
恰在此时外边传来了暮鼓之音。
“这个时辰，郑中堂该是已经返回太平馆了。”金硕亨这次用正常音量回答李皇页的问题。
“待明日郑中堂进宫后，请来与寡人中午在北苑小酌。”李皇页记起王妃的教导，不可在大明面前丢失了王家体面，立刻熄了请郑直立刻入宫的想法。
金硕亨应了一声。待伺候李皇页返回后宫，绕路来到了东阙。没错，金硕亨在与程副使一番畅谈后，立刻选择了改弦易辙。他之所以出首告发慈顺大妃，固然有感念先王恩情的意思，可也在赌世子能够依靠天使的赢，能够给他荣华富贵。如今天使既然另有想法，他自然也要顺应大势。
而目下，金硕亨之所以来到东阙，并不是来见张淑容的，而是另外一个人。虽然每日郑中堂的仪仗都会在辰时进入昌德宫，未时出昌德宫。但那不过是障眼法，郑中堂本人已经在东阙住了两个月。
“正使叫啥名字？”郑直披头散发，只穿件道袍，内里不着寸缕，赤脚盘坐在堂中。一边摆弄面前一杆渐渐成型的银毫，一边随口问了句。
“正使是上次与中堂同来的金大监，副使同样是一位大监，听人讲，姓白。”金硕亨恭敬回答。
郑直正在固定毫头与毫杆，闻听此言手一哆嗦。立刻被铁锥划破了手指，他却顾不上收拾，追问“还有没有这位白大监的啥消息？”
“没有。”金硕亨没有抬头，所以并未发现异常“不过这次使团全部骑马，并未带仆从，最快大概五日后到达汉阳。”
“世子还讲啥了？”郑直心下稍安。
“询问了有谁看过这份揭帖。”金硕亨知无不言“奴婢回答，大妃和领议政应该看过。”
“告诉世子，本阁已经得知朝廷又有使者前来颁诏，在新使进城之前，不宜再进宫。”郑直沉默良久，直到将面前银毫做好，用刻刀在银毫杆上刻出‘天科’二字，悬于笔架上，才开口“自明日起，就不再每日入昌德宫拜见了。”
金硕亨不懂郑中堂究竟何意，却立刻应了一声。
待打发走金硕亨，郑直用丝帕擦擦尚未凝固的伤口。身后传来动静，片刻后一具炙热的身体从后边抱住了他“做好了吗？”不等郑直回答，对方已经发现了笔架上的那杆新银毫，笑道“地科、半天科、天科，恭喜大人，这套‘兴清’终于做好了。”
郑直将身后的张绿水拽进怀里“朝廷派人来了，已经过了江，再有几日就到。”
张绿水却根本没有当回事，反而伸手从笔架上悬挂的十余杆银毫中，摘下一杆刻有‘三张’二字的银毫摆弄起来“一定能写出很好的字吧？”
郑直笑骂一句，压了下去。
八宝氍毹蹑软红，鲛绡帐底簟纹慵，兰膏烧尽月朦胧。解语花翻金缕曲，忘机棋陷玉枰空，温泉浴殿水烟浓。
“俺这几日要回去准备，你也让齐安大君收敛点。”郑直坐起身，看了眼被张绿水糟蹋的，不成样子的道袍，索性也不穿了。伸手拿过烟点上，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进了后堂更衣。
张绿水痴痴望着桌上的笔架，老半天才回过神。赶忙不顾狼狈，跑进后堂。却只看到了温泉池旁一群莺莺燕燕正在收拾，不见了郑直的踪迹。张绿水倚门而立，凝视手中的‘三张’。刚刚郑直的情绪不对，往日对方虽然同样丢三落四，却没有一次这般慌乱。是的，对方连那些被他视为战利品的东西都忘了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如今藩国国泰民安，能有什么事呢？那群新来使者，究竟带来了什么旨意。
“封赏啊！”太平馆后院正堂内，头戴网巾，身着白色苎麻深衣，腰间系角带，外罩鸦青色褙子的白石端坐主位，一边轻摇折扇，一边似笑非笑的看着急匆匆走进来，脸色精彩的郑直“当然了，是皇爷登基的封赏。你们在这的功劳，得等着回去后再行评议。”
郑直面上不动，心中咒骂。只是反而不慌了，对守在一旁的郑墨摆摆手，自顾自的坐到了八仙桌的另一边。
郑墨恭敬的对着郑直的背影行礼之后，退了出去，甚至贴心的关上了门。不动声色的站到了院中兰锜旁，眼睛不时瞄向上边的几口刀。屋里的那个人是傍晚的时候找上门的，因为是土人学子装束，故而连正门边都没够到，就被守在太平馆外的兵曹衙兵拦住。偏偏张同知带着人，护送叔父的仪仗那时回来了。于是对方才能正大光明的走进太平馆，甚至堂而皇之的选择在后院落脚。没法子，当这个人走进太平馆那一刻，就主动向闻讯而来的程翰林和孙帮办，尴尬的张同知亮明了身份。朝廷新派来的副使，御马监太监白石。
郑墨自然不会忘了这个让叔父颜面尽失的番子，原本以为对方已经被东厂开革，却不想人家如今直接进宫做了太监。郑墨如今对于内外朝也不再是两眼一抹黑，他懂从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到二十四监正四品的太监，这跨度可不止挥刀自宫那一下子。难怪十七叔对此人如此忌惮，必欲除之而后快。
原本众人找了各种理由搪塞白石，打算拖到明日进宫时，将十七叔接回。却不想十七叔也料事如神，竟然深夜回来了。如今他就等着屋里十七叔摔杯为号，带着周围埋伏的弟兄们一拥而入剁了那个细小。反正太平馆内如今都是俺们的人，旁人问起，直接讲没瞅见，谁又能如何？
“有意思不？”郑直接过白石递过来的烟“陛下若是真的只是传旨这么简单，咋会将你这贴心人派出？”
尽管对方伪装的相当好，可是依旧被郑直看出了些东西。比如白石这一路该是日夜兼程，舟车劳顿。想想也是。按照脚程算，他走了将近两个月才到了汉阳，可是金辅三月底出发，这才六月中，对方就打了一个来回。这速度，怕不要了金辅半条命。
“小半年不见，长脑子了。”白石笑着凑过来点着烟“讲讲吧，大英雄。六个人就平息了一场数万人的叛乱，我在京师听了都热血沸腾。”
“两个多月前……”出乎白石的预料，郑直没有给他玩虚的。甚至根本没有纠缠对方凭什么这般要求他，直接就讲了起来。
白石静静听着，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吸，一盏茶接着一盏茶喝。直到郑直住口，这才道“就为了面子，至于吗？”
他都无语了，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也被郑直这荒唐到极致的理由弄得没脾气。不就是两边都把你当傻子玩嘛？为了这，郑直就带着八个人，把人家千秋万代板上钉钉的大买卖搅黄了？没错，看到题本上讲，叛贼要把李忄隆废为‘燕山君’，白石就记起了这个人了。历史上，人家这次造反可是成了。功臣后代可是凭借这事，享了几百年的福。如今可好，就因为得罪了一个小心眼的，全玩完。
“至于。”郑直回答的相当干脆“当然，也不止为了这，俺也是被逼到没了退路。反贼用俺做饵，确实丢人。可他们还打算造反之后，让那个晋城大君代替被废的李忄隆接诏。如此，俺不就成了他们的同谋？那俺回去后，能有好果子吃？”
白石点点头，算是认可了郑直的这个理由。虽然他感觉这个充分的理由只是后边郑直为了自圆其说找出来的。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两边都没有给他郑直面子，继而被对方嫉恨上，然后才意外发现了这些。
“至于啥六骑，九骑的。”郑直也不寒碜“其实是愿意跟着俺干的没几个，要不然程副使一个文官也不用被俺拉着充人头。”
白石一听，哭笑不得“这句听着确实是实话。”
“俺如今才懂。”郑直掐灭烟，又点上一根“俺的底气，不是啥阁老，也不是啥都指挥，而是大明。没有大明，谁怕你啊！有了大明做靠山，俺就是一个人杵在汉阳城大门口，谁又敢动俺呢？”
白石再次瞅了眼郑直，眼底似蒙油雾，两颧泛桃红，进门时脚底虚浮。确认面前之人确实是那个只会舞枪弄棒兼耍嘴的淫棍“这话郑阁老应该在奉天门，对着皇爷讲。”
郑直却不再吭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显然，在等白石显露诚意。
瞅着对方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心中不免厌恶。笑啥？这里早就被俺们吃光了，哪有你的份。
没错，在过去的这两个多月里，有张绿水的协助，郑直等人吃下了藩国内原本属于两班尼的海量良田、大量矿山、港口、马场。甚至在平壤、汉阳、釜山投资设立了商业街和当铺。之所以能够吃这么多，自然都是靠风尘仆仆而来的冯铎、冯致父子帮衬。
朱小旗是在四月中，日夜兼程赶到京师的。进了城，就按照郑直的安排，暗中联络上了朱千户。得知前因后果后，朱千户一面去找到冯铎将郑直的书信交给对方，一面派人立刻到天津联络梅琏设在那里的联络点。按照郑直的要求，梅琏已经派人买通登州水营，由对方出了两艘海船，轮流找借口赖在天津，方便郑直与梅琏通过设在琉球的联络点联系。
冯铎看了书信，又得知可以通过走海路过去，立刻带上了他的儿子监生冯致和二十多个得力帮办赶赴天津。因为登州水营常年负责为辽东运送给养和饷银，故而对于辽东乃至藩国北部海域知之甚详。于是五月初五暑毒当日，朱小旗携带五军都总管府印信，护送冯铎父子一行数十人，搭乘水营司马陈文泰的坐船，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汉阳城。
杨儒的那句‘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简直是至理名言，有了冯铎父子的帮衬，这一个多月，他们的无本买卖越做越大。哪怕是金照景、郑向准、尹龟寿、陈文泰、金硕亨这些仆从都有良田万顷。这也是如今掌管义禁府的尹龟寿查抄逆党越来越多的主要原因。没法子，他们吃的越多，才越发现，真正的好东西根本不在民间，也不再王室，而是那些两班尼手里。反正都是前朝余孽，郑直为了之后政令畅通，对于除掉他们没有任何犹豫。
偏偏如今来的是白石，这是否意味着，正德帝不容他在这里一家独大？亦或者根本不允许他继续在这里逗留？
那道圣旨，事关郑直后边的各种筹划，所以他才会如此痛快毫不保留的对白石坦诚。倘若郑直都不能留在这里了，那要那么多良田、美宅、店铺、马场干啥？暗中鼓动齐安大君与慈顺大妃联手，铲除张绿水、架空李皇页图啥？暗中联络士林派，准备‘二次靖难’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