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画商
投身入水，刘丧完全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只凭借着本能紧紧屏息。
黑暗、憋闷、寂静……仿佛瞬间被剥夺了一切感官，比单纯置身水中更令人恐慌。
与那人紧扣的双手成为整个世界唯一的触感，指尖贴合的触感，切切实实的带来了一丝安心。
即便觉得这样十指交扣太过亲密，他心中以不能让这个人逃跑为理由，顺势攀附上有力的臂膀。
并感受那人正绷紧全身的气力游动，带着自己一起下沉。
人一旦失去了官感，连带着对于空间和时间的认知都会出现偏差。
张起灵下沉不过数秒，阿风即便带着人，也不应慢上许多，但刘丧却觉得时间异常漫长。
仿佛漂浮在无尽的长夜里，一开始还能感受到胸口的憋闷与挤压，很快，连这点感觉都没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身体的存在，是否已经被那老树精如黑潮一般的根须紧紧包裹。
眼睛无论睁开还是闭上，都没有任何区别，万籁俱寂，引以为傲的听力也无甚用处。
一片死寂中，仿佛灵魂被封闭在黑暗的盒子里，不停的来回踱步、叫嚣。
过了很久，世界似乎才想起来回应起这种叫嚣。
眼前虽仍是一片黑暗，但他隐约听到了水波的鼓荡，这说明，水面就在不远处。
一道刺目的强光如核爆般袭来，他不敢贸然睁眼，之盯着眼皮上血色的红光。
紧接着，垂坠感将他往下拽，重力也回来了。
他们已经离开了水面，阿风将他拖拽到岸上，当背部感受到坚硬冰凉，刘丧才敢放开呼吸。
他大口喘息，适应了很长一会，才缓缓将眼皮掀开。
阳光，很明媚的阳光，洒在斑驳的青石板地面，阿风逆着光影，皮肤和衬衫一样白得透明。
刘丧微微一愣，心道刚从那墨水池子里爬出来，他倒是浑身干净。
再转头一看，那池子中一汪碧水，哪里有什么墨汁？！
他又回过头，见半边楼倚山矗立，只是莫名矮了些，也新了些。
没有了如天井般的压迫感，四周凉亭假山，接连着深院回廊，仿若相同，又似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是出去了，还是陷入了另一个机关，但这里绿茵缭绕，小庭深院，惬意熏然，比之之前倒是舒服不少。
他观望四周，没发现张起灵和罗西的身影，叫了两声，亦没有回应。
“他们好像没在这里。”阿风道。
“这是哪儿？”刘丧问。
阿风摇了摇头。
庭院尽头，木门吱呀而开，鉴于之前刘丧在那门后的不堪遭遇，他本能的身体一缩，跳起来就要跑。
哪知那门后竟闪出个小姑娘，约摸十几岁的年纪，竖着发髻，身着粉粉绿绿的汉服。
两人见此俱是一愣，他们在这深山老林流连许久，何曾见过人影？
阿风微微侧身，暗暗将刘丧挡在身后。
那小姑娘顺着连廊过来，将笔墨纸砚码放在池边的石桌上，又轻灵而去。
从始至终未曾正眼看过刘丧和阿风，仿佛当他俩不存在似的。
“这是真人还是……”
刚那小姑娘过来时，刘丧大气不敢出，此刻见她隐于门后，才轻声问道。
阿风蹙眉摇头，也轻声道：“我还想问你呢。”
“听起来，倒像个人……”刘丧嘟哝着，十分不确定：“你说我们是不是进了什么山里的村子了？”
阿风摇头，下巴微微一抬，示意他看往上看。
刘丧见面前楼阁房梁的匾额上，赫然“半边楼”三个大字，不禁一哆嗦，汗毛直立。
妈呀搞了半天，还在这鬼地方转悠，刚才那小姑娘，八成是未成年的小山精吧。
刚想到此，又是吱呀一声，正门洞开，阳光投射进厅内，这次倒并非空无一物。
左右东瓶西镜，正中挂一山水大立轴，其下摆新鲜瓜果，分明是满满的生活气息。
刘丧正看得怔怔，又一老者从门后走来，长发长须，身着考究的锦缎汉服，抱个锦面盒子，迈着八字步，悠悠的往庭院中去。
也是奇怪，阿风和刘丧就大喇喇站在这庭院当中，毫无遮挡。
但刚才那姑娘看不见他们，这老者也看不见。
两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之前那山精虽披着人皮，但到底是死人皮，一眼看着就诡异。
可这一老一少，倒是真实的可怕，面色红润，眼神生动，分明就是个人。
“老人家。”阿风试着上前招呼，但那老者面无表情，步履不停。
“他好像看不见我们。”刘丧道：“也听不到。”
阿风解下长刀，将刀柄挡在那老人肩部，试图阻止他前进。
刀柄挨上那人身体，竟毫无阻力的直穿而过。
大惊之下，他又伸手一拉，结果手竟然也从那人身体中穿过。
眼前虽是实实在在的影像，触摸之下竟是一片空无。
刘丧也看得惊异，蹲下来摸了摸地面，发现是实在的，又去摸了摸石桌，也是实在的。
而当他再去碰触那老者的时候，诡异的穿体而过又发生了，似乎这人虽和他们面对面，却无法发生任何交集。
“我明白了。”刘丧说：“这应该是全息影像。”
他说，深山老林有带磁性的石头，便能倚靠磁力记录声音影像，就和录音机录像机一个原理。
然后在某些特殊时刻，比如遭遇电闪雷鸣，便会将这些影像播放出来。
“比如所谓的阴兵，很多就是这种现象。”他信誓旦旦道。
阿风无奈叹息，指着头顶撒下的明媚阳光道：“你看这像电闪雷鸣吗？”
刘丧撇了撇嘴，说哎呀你有点想象力，不要把条件限制的那么死嘛。
说着又俯下身子，贴近那老者观察一番，见那人动作肤质，衣褶纹理，无一不精细自然，叹道：
“不过这个，也确实太逼真了。”
老者此刻已在石凳上坐下，片刻之后，将锦缎长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
看样子，是一幅山水横轴长卷。
那人似乎很喜爱这作品，小心翼翼的将它置于石桌上，解开系绳，又轻柔的一点点打开。
两人凑到身边，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这感觉很奇异，仿佛在欣赏一部身临其境的电影。
随着那人的动作，山水长卷缓缓展开，笔触潇洒飘逸，远山近水，烟霞袅袅。
阿风低头一看那画面，霎时一愣，噌的一下站起来，不可思议的死死盯着那老人。
刘丧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惊，忙紧张的问：“怎么了？”
“看，快看！”阿风指着画，语气中竟夹杂着一丝隐约的震颤，听得刘丧更是惊心动魄。
这人虽话多一些，但却是和张起灵一般淡定的存在。
几乎很难从这两个人身上，看到太激烈的情绪，不禁令他疑惑，这画是能有多可怕？
他仔细看去，发现既没妖魔鬼怪，也没骷髅地狱，无非是江南山水，寻常的还有几分熟悉呢。
不对，刘丧一愣，这画他好像见过……
紧接着，他也弹跳起来，张大了嘴，激动的捋了好几下舌头，才惊叫道：
“富春山居图！”
且不是现如今烧成了两截的残卷，是完完整整的，如假包换的富春山居图。
要知道，那两份残卷的估价高达三百亿，古董界向来是完整的还要再翻上两番。
也就是说，他们面前的这张山水画卷，其价值竟超过一千亿！
虽然这种国宝通常不能用钱来衡量，但单看价值，确实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所以……”刘丧有点不敢相信：“这东西是真的吗？”
阿风已经平复了心情，默默的点头，又摇了摇头：“是真的，也不是真的。”
他说：“因为，这里是四百年前的半边楼。”
见刘丧没明白，他又接着说：“碧落黄泉穷通天地，之前我们以为它会通往另一个空间。”
“难道不是吗？”
阿风点头，说：“是，但我们忽略了，所谓时空，时间和空间是一体的。所以当望向星空深处，我们看见的是过去。”
刘丧皱着眉头努力的理解了一下现代物理学，然后一言以蔽之总结道：
“所以我们穿越了是吗？”
这次反倒换阿风不能理解他的词汇，只无奈笑说，你这么想也行吧，但我们只能看，不能动，我们和他并不在一个时空里。
“同一个空间，不同的时间的意思？”刘丧问。
阿风心想，这小子文化虽不高，悟性是真的可以。
刘丧叹了口气，感叹道，真可惜手机没电了，不然这么好的画，拍下来多好。
又思索道：“四百年前，是晚明。”
他看了看这老者的服饰，确实是明制的样式，又问：“那这人是谁？”
“古董历来讲究流传有序，这人收藏过富春山居图，又幽居徽州……”
阿风绕过石桌，对上那老者的面庞，仿佛实在质问他道：“你是鬼眼画商，吴其贞！”
不出意料，那人依旧充耳不闻，只是慢悠悠执笔，在卷尾空白处题跋。
刘丧心下一动，在脑海中将平日所学和野史杂书搜罗一通，说，吴其贞是明末游走江南一代的收藏大家和艺术品交易商。
当年顶级书画、金石篆刻、瓷器铜佛……凡是好东西，无不经手，据说此人火眼晶晶，真假立辨。
阿风点头，说，据传这人双目特殊，能见寻常人所不能见，被当地人称为“鬼眼”。
听此，刘丧赶忙低头去看那老者的双目，除了年长所特有的微黄混沌，并未见异常。
心想，这八成又是类似汉高祖斩白蛇之类的志异故事，便话峰一转，问说：
“难道这半边楼竟是吴其贞的故居？”
阿风没回答，反问他：“你记得半边楼有几层？”
刘丧想了想，说，具体几层没细数，但约摸十来层总是有的。
然后他微微一愣，转头再一看那挂着“半边楼”匾额的玲珑小阁，分明只有三层，怪不得那种如身陷深井的压抑感消失了。
“这难道不是之前那个半边楼？”
“半边楼还是半边楼，只是……”阿风一指地面，微笑不语。
刘丧立刻明白过来，惊呼道：“剩下的楼层在地下？！”
阿风满意的点头，说，吴其贞有一座藏宝楼，因地处吴家老宅的南边而称为南楼。
吴其贞晚年深居南楼不出，家人也只可出入小院，不得踏入楼内半步。
人们都传说，他在这南楼里藏了个天翻地覆的大秘密，不欲为他人所知。
而吴其贞死后，这南楼竟莫名其妙的原地消失了。
“消失？”刘丧一愣，问：“一栋楼怎么会凭空原地消失？”
阿风摇了摇头，接着话锋一转道：“看来吴鲁衡不是找到了什么风水宝地，而是找到了当年的南楼。”
刘丧想，秘密什么的，太过抽象了，但以吴其贞当时在古玩书画界的地位，这楼里一定藏着更厉害的宝物。
因为富春山居图之后被他转手送了人，可见那关起门来不能示人的，比这画要贵重一百倍。
那老者不过才写了一行小字，抬头一看，远远天边已浮起淡淡乌青。
他便收了画轴，往怀中一抱，匆匆往屋里去，眼见着就要消失在那木门之后。
“跟上吗？”刘丧问。
按照之前的经验，这楼里远比庭院危险，但这可是吴其贞的南楼，搜尽天下至宝的南楼啊！
刚一来便见了完整版的富春山居图，那楼里还有什么好东西，简直不敢想象。
这种吸引力，无论是谁都很难抗拒。
刘丧见阿风仍是犹豫，又劝说道：“也许这里面，有你要找的镜子呢？”
阿风这一听，才下定了决心。
两人在木门彻底合上之前，闪身而入，随着“吱呀”一声，四下骤暗，一切皆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