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胎
“蹊跷事到这里，才开始。”
雷启明说，他爷爷被从‘牛棚’里提溜出来，弄去广阳镇。
是在毕府凶案发生之后一个月。
提溜他的这拨人，既不是当地政府，也不是红卫兵。
据他推测，像是上面下来的，但又不知是哪个部门。
总之来头不小，又很神秘。
以他爷爷当年的成分，自是不敢多问。
到了毕府，所有尸体都已被弄走，里外里干干净净的。
用老爷子的话说，像是已经被仔细梳理了一遍。
以至于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这里曾发生凶案。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三个人。
一个青衫道士，一个民俗学者，一个考古学家。
这些人，在当时都属于‘牛鬼蛇神’和‘臭老九’。
反正看着跟他一样，过的都不怎么好。
他们明面上，叫顾问专家，实际上，跟个犯人差不多。
每日，那些上头人，会把他们单独叫进房间谈话。
别人说什么，他不知道。
只知道他的任务，是‘找个什么’。
“找个什么？” 吴邪问。
雷启明一摊手，道：“是啊，知道就好了。”
当年他爷爷就痛苦在这里，光说找，又不说要找什么。
是找人啊，还是找物啊，一概不知。
只管每日问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有没有什么奇怪的。
直把人弄得也快要不对劲起来。
后来他爷爷心想，我一搞古建筑的，能干嘛呢？
无非是找个暗道、机关或是密室之类的。
巡这方向一试探，果然。
这些人弄他来，正是认为这毕府，为当年样式雷所建。
“真的吗？” 吴邪问。
雷启明点了点头，说，应该不假。
明代时，江南地区但凡有点名气的宅院，都是雷家盖的。
不然这样式雷的名气，也不是凭空来的嘛。
但问题是，那都几百年前的事了。
再说，图纸不是都当文物上交国家了吗！
于是他爷爷申请去故宫博物院，找一下当年的图纸。
结果被告知，事情未解决之前，所有人不得离开。
这下，便陷入了死循环，一时间郁闷得不得了。
这么兜兜转转，很快到了年关。
事情没有解决，自然不得回去。
但毕竟过年，看管松懈了不少。
除夕当日，甚至免了宵禁。
当时在毕府工作的人，上面来的，只是少数，平日也不和他们一起。
其余负责保卫或杂役的，主要还是当地人。
一群人吃吃喝喝，直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老爷子因为心中有事，便一直留守。
最后诺大的前厅，就剩了两人。
一个是他爷爷，还有一个，是个警卫。
这警卫是当地公安局的，恰好，参与过毕府凶案。
这雷家是江西永修人，同属徽州区。
往上数三代，跟这片都是沾着亲的。
也因此缘故，平日里，这些当地人对他爷爷，总是更照顾一些。
或许是对老乡有亲切感。
又或许，是有些话实在憋不住了。
总之，这警卫见四下无人，便借着酒劲，对老爷子说起这桩凶案来。
原来，这案件的细节，远比当时披露出的，更诡异。
那警卫先是连连感叹，那凶案现场的惨烈。
“哦，怎么个惨烈法？”
胖子和吴邪听得津津有味，连连催促着往下说。
雷启明悠悠的押了口茶，才又神秘道:
“腰斩。”
说这二十几个人里，有不少是被从腰部切开的。
这人分了两截，大肠啊、内脏啊，流的到处都是。
剩下那些全尸的，也没好哪去。
后脑勺都是个大窟窿，脑浆喷得到处都是。
老爷子一听，差点没把年夜饭给吐出来，当下就想跑。
吴邪默默点头。
雷启明说，那警卫话至兴头，哪里能停。
便抓住他说，还有更变态的呢。
这凶手杀完人，不离开。
而是将这些尸体，每三个分一组。
围着那四水归堂，工工整整的排列了一圈，像晒咸鱼干似的。
又感叹说，这不是祭祀是什么？！
老爷子听到这，心头一震。
便手蘸米酒，以酒杯为中心，在桌面上写划了一番。
然后问那警卫，那些尸体是不是这么排的。
那警卫看了，一愣，连连称是。
“那个年代人读书少，见的也少。” 雷启明说：
“这是个什么，搁今天的人，一看就明白。”
吴邪想了想，脱口道：“八卦？”
雷启明点了点头，说，没错。
三个一组，全乎的是阳爻，两截的阴爻。
这就是个先天八卦图。
搞古建筑的，天天算死门生门，一听就明白。
“那不对啊。” 吴邪皱眉道：
“这先天八卦图，三八二十四爻，你刚不是说，只死了二十三个人？”
雷启明笑着点了点头，说：
“没错，老爷子也这么疑惑来着。”
于是，就询问那警卫，真的只有二十三俱尸体吗？
那警卫一开始点头，忽又一愣，说，不对。
死了二十三个人，但尸体，却有二十四条。
原来，有一俱尸体，是烧过的。
缩得只有半个人长短，表面都已经完全碳化了。
圆咕噜咚的，像个烧焦了的烤鸭。
那时候没有dNA技术，法医也极稀缺。
烧成了这样，别说身份了，是个人还是条狗都说不清楚。
也因此，就没计入被害者人数。
那警卫又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了，还有一事，他觉得蹊跷。
今日与你投缘，便想跟你多说说。
老爷子虽然听得脊背发凉，鸡皮疙瘩满身。
但隐隐觉得，此凶案与上面人让他找的东西，关联重大。
便硬着头皮，请他继续说下去。
这警卫便接着说，这二十三个死者中，有两个人，不该出现在那里。
这两人，是外地来串联的大学生。
那时候形势特殊，无论来去，都要到公安局登记的。
这两人，应该在事发前三个月，就离开广阳了。
怎么又会无端出现在这里？！
雷启明说到这，又停住了。
他喝了口茶，看了看众人。
像是，有意在询问他们的想法。
吴邪想了想道：“不该出现的两个人，是为凑数。”
又说：“那烧焦的尸体，应该是不想被发现身份。”
胖子点头，感叹：“这特么还真是个法阵啊，就不知是干嘛使的。”
又一想，说：“嗐，不是还有个道士么，问问呗。”
他一提道士，雷启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老爷子对这道士，还是颇有几分好感的。
另外两人，跟他一样，都是半百老头。
唯有这道士，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瘦瘦的。
给人感觉很温厚，很清濯。
以前不像现在，现在人出家，大多为信仰。
以前人出家，大多贫苦。
那是真活不下去了，为了口饭，才入空门的。
老爷子同情他年纪轻轻便尝世态炎凉，平日多有照顾。
这道士呢，也投桃报李。
方外之人多有忌口，平日若有荤腥，便会留与老爷子。
这两人一来二往，虽彼此无话，也算有层薄薄的情谊在。
雷启明叹了口气：“说来真是可怜，即便这样，也还是不敢开口。”
那个年代，人真是被整怕了。
亲父子都能互相揭发，更何况外人。
表面看着好好的，鬼知道会不会背后捅你一刀。
感叹完，他又接着说。
自那以后，老爷子倒是不郁闷了，改焦虑和恐惧了。
尤其那四水归堂，一闭眼，全是脑肠横流的场面。
真是一刻也没法多呆。
思来想去，便想到了九太爷。
这便是，两人信件的缘起。
还好那时候，对家书往来不是那么严格，可能还是因为过年。
于是老爷子立刻写信，目的，是想劳烦九太公问问祖先。
这毕宅，当初设计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窍。
胖子大笑，说：“嚯，这是找不着图纸，直接去找总设计师了。”
雷启明也跟着笑，说：“怪力乱神，姑且听之。”
又摆了摆手说，总之，应该是有所获得。
回信自不可寻。
但老爷子在之后的信中说道：
‘依您所说，确实发现秘密甬道一条，其下似有地宫。’
一提到地宫，吴邪和胖子立刻精神了。
连连问，民宅之下为何有地宫？
这地宫葬什么人？里面又有好东西没有？
雷启明这人说话，是横竖要按自己的逻辑走。
竟不知为何，又说起建筑知识来。
他说，你们看现在的奠基仪式，会弄个密封的铁盒子。
里面装上建筑的各种资料，以及奠基人的姓名。
然后把这铁盒子，和奠基石一起埋于地下。
你们发现没有，这仪式，跟挖坟埋棺差不多。
吴邪想了想说，关于这个，我也略知一点。
这殷商时期，有人祭传统。
建房之前，便要杀一人，埋于地基之下。
以人的神魂，一祭土地，二镇宅院。
胖子嘴角一抖，说：“所以咱说的这奠基人……是真的……”
雷启明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头说：
“后来文明了，便用牲畜代替。再到后来，便是写个名字，弄块石头，意思一下。”
吴邪思索道：“难不成这毕家，是承了这一古俗，才将墓地造于宅下？”
他又想了想，指着青石板问：“那这汪宅呢？可也有个地宫？”
雷启明笑道：“你这人，怎么总这么着急，先把故事听完吧。”
这雷老爷子找着了地宫入口，思前想后，没敢往上面报。
便于一日深夜，趁万籁俱寂，拿上锛子和火折子，想先自行探探虚实。
这甬道，幽深闭塞，寒气森森。
老爷子之前，已经按指示关闭了机关。
所以一路顺利，很快来到甬道尽头的地宫。
说是地宫，其实只有一个房间大小。
点亮四壁的油灯，才发现这不过一个普通的墓室。
中央，是一口黑黢黢的铁棺，通体刻海兽纹。
铁棺正上方，也就是墓室顶，悬着一面铜镜。
其余四壁空旷，便再无其他。
老爷子先是查看一番，不见其他暗门暗道。
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铁棺上来。
按理说，这是家宅，祖坟应该另有他方。
这墓室给谁建的呢？棺材里睡的是谁呢？
老爷子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感觉。
雷启明说到这，面色凛然，神秘道：
“他觉得，那棺材里，未必睡的是个人。”
这东西看着不详，但就此离开，又有些不甘。
老爷子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打开看看。
这锛子才刚把铁棺撬开一条缝，他便觉着，里面似有微光。
那是一种莹白色的光亮，很微弱。
他心中一喜，结合棺盖上的海兽纹，便猜想，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夜明珠？
因着这一点贪念，手一使劲，棺盖大开。
随之掉落地面，发出轰隆巨响。
他先是被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不禁浑身骇然。
“老爷子信中形容说，不可思议，终身难忘。” 雷启明道。
这东西通体乳白莹润，略透明，似剥了壳的荔枝肉。
看形态，像个四肢蜷缩着的人，但又不似人。
雷启明又皱着眉头说：“因为这东西，没有五官。”
“那‘头’，姑且称它为‘头’吧，上面滑溜溜的，什么都没有，跟个蛋似的。”
他说到这，另外三人俱是浑身一震。
张起灵本来，整晚都安静的坐在一旁。
存在感弱的，都快要跟这老宅子溶为一体了。
此刻亦猛然抬起眸子来，与吴邪和胖子对视。
这三人互相一看，心里想的，都是一处——
白马寺的林广生！
吴邪嘴唇掀动，刚想说点什么。
见张起灵忽的拿起茶壶，给他添茶。
心中明白，这是阻止的意思。
便收了话头，继续听着。
雷启明说，老爷子看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先是吓得退了好几步。
又看了好一会，发现那东西没有动弹。
这才又大着胆子，靠近了查看。
这一看更不得了。
他发现，这‘荔枝肉’，应该是一层壳。
因为这层‘肉壳子’底下，还有东西。
他摸了摸，又将脑袋凑近过去。
发现这肉质冰凉润滑。
可是那底下的东西，还是隐隐约约的，怎么都看不清楚。
他又将耳朵贴着听了听，这下更加惊骇。
雷启明瞪大眼睛道：“这底下的东西，竟然还有呼吸！”
“这是个活物？”吴邪惊问。
雷启明点了点头，说，那宅子荒废，少说也有五十年了。
这期间，没人知道这密室。
这是什么玩意，竟能活这么久？！
老爷子大为不解，便想一不做二不休，给它挖出来看看。
这手中的锛子抬起来，刚要落下，便被一股力气拉住。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小道士！
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老爷子大为吃惊，还未等开口，那小道士对他说：
“万万不可！”
他让人退到一边。
先是用剑指，隔空在那东西上划了一道符。
接着手腕轻轻一点，那落在一旁的棺盖便重新合上。
然后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桃木剑。
竟然轻松的，直刺进那铁棺中。
最后凌空一跃，直取墓顶铜镜。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的又快又轻灵。
看得老爷子目瞪口呆，直叹‘仙人’。
这小道士拉上老爷子，又顺着甬道往外走，速度飞快。
走到一半，就听身后墓室中，传来一连串沉闷的怪声。
那声音，老爷子形容，就像有一只山一般的巨兽，被困于狭小空间里。
正用自己身体，挤压撞击，想要出去。
他顿时冷汗直冒，恐惧非常。
直觉，这小道士刚刚，应该是救了自己的命。
出了甬道，老爷子立刻将来路封死，机关封闭。
这才松了口气，问那小道士，刚才那怪物是什么。
小道士皱着眉头，犹豫再三，才说：
“那是仙胎，已然成型。”
老爷子见他不想说，便没追问。
小道士又交代，今晚的事，您权当不知道，其余的，交给他处理。
说完，便要负手而去。
老爷子不知为何，有种再也见不到这小道士的预感。
心中没来由的，既伤感，又激动。
便说：“请问仙家姓名？”
那小道士回他：“缘分已尽，何必纠结名姓。”
他这么一说，老爷子更觉得，这是一神仙人物，便不依不饶道：
“恩公救命于我，不求日后相见，只盼感恩念德的时候，有个说头。”
那小道士想了想，才又点头回道：
“齐云剑仙，展谦。”
吴邪想了想，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又问：
“齐云，是不是齐云山？”
齐云山正在此地西南边，不足百里。
雷启明点了点头，说他爷爷也这么想。
所以在世的时候，几乎每年回徽州，都要去齐云山看看。
但山上山下，道观民宅，几乎问遍了，也寻不着踪影。
果真是，缘分尽了。
那之后没几天，组织便解散了所有人。
没有给任何理由。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广阳镇便开始水库动迁。
前前后后，水淹广阳，不到三个月。
可以说，是相当迅速了。
故事到这里，本来是结束了。
雷启明说，自那之后，他爷爷给九太公的信，断了很长时间。
“直到毕府事件之后的第三年，又有了一封。”
这信照例是他爷爷写给九太公的。
但信的内容，很是古怪。
竟只有四个字。
吴邪忙问：“哪四个字？”
雷启明咧嘴一笑，一字一句道：
“汪宅有鬼。”
吴邪心里一‘咯噔’，心道，莫非这是他夜探汪宅的原因？
那他在这宅子里发现了什么？
正要开口，雷启明突然抬头道：
“啊！都已经这个时辰了。”
吴邪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天光竟已大白。
雷启明将茶具一一收好，站起身来，伸了伸手脚道：
“走吧。”
与此同时，秀湖村山顶，张宅。
阿风打开宅院大门。
清晨的微光中，一人青衫玉立，面容沉静清濯。
他一见那人，又惊又喜道：
“师兄，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