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事都有两面性。
作为高功能人士,他们的优点也恰恰在于此。
一旦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他们同样能够凭借那样强大的理智和逻辑重新审视这片狼藉。
甚至不依靠旁人,光凭自己,也能一点点摸索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换言之,唐晓翼不需要任何人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你错了”、“你不该这么想”。
那些正确却空洞的大道理他早就明白,甚至能反过来给别人讲得头头是道。
他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足够安全的空间——一个能让他不必再伪装下去,好把那套错误的逻辑推倒重来的地方。
此刻的沉默,或许正是唐晓翼在进行“自我重建”的过程。
在那看似平静的表面,在那双被手掌掩住的眼睛之后,或许正爆发着一场剧烈而无声的战争。
理智与情感,旧有的逻辑与新生的信念在激烈地厮杀着,一片血肉模糊。
然而,裴医生深知,那套错误的逻辑太过根深蒂固,就像老树的根系一样深深扎入了灵魂的每一寸土壤。
仅仅依靠他自身的力量去完成重建,恐怕……仍旧是远远不够的。
毕竟,一个人无论如何强大,也无法同时既是那柄砍树的斧头,又是那棵被砍的树。
又如“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
没有人既是医生,又是病人——至少,不能在同一个时刻扮演这两个角色。
而这,正是他作为一位心理医生的职责所在。
但既然唐晓翼都已经明确表示“需要静一静”,裴医生也不急于插手。
他懂得分寸,懂得什么时候应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保持沉默。
权衡再三,裴医生只是默默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推到唐晓翼面前的茶几上。
随后,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缓慢地喝完。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落,稍稍安抚了一下疲惫又紧绷的神经。
一个上午接连面对如此多位情况特殊的来访者——更别提还剩一个最捉摸不定的家伙在后面等着,时间紧任务重,要说裴医生一点都不累,那绝对是自欺欺人。
只可惜,每两次咨询间隔中的十分钟休息时间,往往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部分用在了快速整理上一场咨询后略显凌乱的房间;
一部分用来匆匆记录关键的信息节点,防止细节被遗忘;
一部分则必须用来大致回顾下一位来访者那厚厚一叠的背景资料……
哦,对了——
还得抽空给那位始终密切关注着这边动态的上司,简单汇报一下进度。
毕竟,这次的来访者身份都太过特殊,容不得半点闪失。
总之,等裴医生将这一连串繁琐的事务都处理完毕时,真正能留给他用来喘口气、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的休息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
还有之前……扶幽接受咨询时,室内那若有似无的异常响动。
趁着唐晓翼与洛基进来前的空档,裴医生已经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先前为dodo冒险队的各位成员进行咨询时,从未出现过类似的情形。
也许,那真的只是自己当时神经过于紧绷,被扶幽那段充满恐惧的叙述所影响,从而产生的幻觉吧……
正当裴医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计划着要不要趁这段难得的安静时间放空一下快要宕机的大脑,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
一直安静伏卧在唐晓翼身旁的那头巨大白狼,微微晃了下雪白的耳朵。
下一刻,那双深邃的冰蓝色狼眸便缓缓转向了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洛基的视线在与裴医生短暂交汇后,便又很快移开。
白狼的目光重新落在身旁那个以手掩面的青年身上,原本竖起的耳朵随即有些不安地垂了下来。
明显,它担心自己和裴医生的交流会打扰到正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伙伴。
“要聊就聊,不用把我当成什么易碎品……”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洛基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凝。
却见唐晓翼依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连指尖都没有动一下,像是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但这房间里,除了他,又有谁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还是说,你们觉得我脆弱到连这点噪音都受不了?”
“呵。”唐晓翼勾起嘴角,自嘲地轻笑一声。
尽管声音听起来带着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脆弱,却改不掉骨子里的那份讥诮。
“反正……最丢人的样子都被看光了,也不差这点。”
话音落下,房间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再次接收到白狼王那欲言又止的期待目光,裴医生借着推眼镜的遮掩打了个浅浅的哈欠,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虽然身心俱疲,但他心里也清楚——只要再咬牙撑过两场硬仗,就能结束这漫长的一天。
原本,这个周末并没有裴医生的值班安排。
若不是查理几人因为特殊情况临时插入,他现在大概正窝在家里看电影,或者和女朋友一起出去逛街,而不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当心理医生。
严格来说,他此刻的每一分钟都算是“额外劳动时间”。
在脑海中,裴医生已经开始规划下班后的美好时光——
午饭后,一定要拉上窗帘,关掉所有通讯设备,一觉睡到夕阳西下;
晚餐后,约女朋友去星轨公园转转,看看人工湖里那些即便被三令五申禁止投喂、却依旧被闲来无事的浮空城居民喂得圆滚滚的锦鲤,好让今天的运动量勉强达标;
然后回家,瘫在那张舒适的电竞椅上,打开直播,玩一会新入手的游戏,顺带和直播间里的观众们聊天——美名其曰“小说取材”。
毕竟,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不是?
在极短的时间里给自己画完这一整张令人振奋的大饼后,裴医生也推正眼镜,脸上重新挂起专业而温和的微笑。
随即,他朝洛基轻轻点头,用眼神示意对方可以开始说了。
白狼轻轻甩了甩蓬松的尾巴,似乎因为裴医生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而有些踌躇,但见对方已经调整好状态并示意自己说下去,便也没再客套,决定开门见山。
“裴医生,我只是想请教,像晓翼这样的情况……”
洛基瞥了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一眼,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与关切。
“在这之后,我们这些在他身边的伙伴,究竟该如何做,才是真正有益的?”
“是该装作一切从未发生,维持表面的平静?”
“还是……需要主动去触及那些伤口,找个合适的时机,和他开诚布公地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