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屋里缝纫机哒哒地响着,刘母踩着踏板,手里的布料是刚扯的花呢子,要给春晓做件抗风的大衣。
刘父蹲在门口,正用砂纸打磨新买的行李箱,木框边角被磨得光滑,他嘴里念叨着:“这箱子得结实,漂洋过海的,可不能散架。”
顾母现在一下班回家就织毛衣:“从卿说冬天很冷,也没有火炕,得多带点毛衣。
我给春晓织了件驼色的,配她那件大衣正好。”
周姥姥坐在一旁,手里纳着鞋底,线绳穿过布面,留下整齐的针脚:“我把家里的花椒、八角,辣椒面装了一小罐,她从小爱吃辣,到了那边怕是吃不惯,自己做饭时能添点味儿。”
刘春晓拿着英语课本想帮忙,刚拿起叠好的衬衫,就被周姥姥拍开手:“放下放下,这点活哪用得着你动手?”
周姥姥把一碟刚炒好的南瓜子推到她面前,“快去看书,听说英国人说话快,你得多练练听力,别到了那边连买面包都费劲。”
周姥爷摸了摸胡子,看着这忙忙碌碌的景象,忽然笑了:“去年从卿出国,也是这么折腾。
现在轮到春晓,这叫什么?
叫有情人终成眷属,隔着万水千山也挡不住。”
他转头对坐在廊下看书的春晓喊,“丫头,到了英国好好学,不光学本事,也看看那边的世面,回来给我们讲讲。”
刘春晓红着脸点头,手里的课本上,单词旁密密麻麻写着注音,都是她怕记不住,一个一个标上去的。
屋里传来刘母的声音:“春晓,过来试试这件大衣!”
她放下书跑进去,穿上新做的呢子大衣,站在镜子前转了圈,镜子里映出满屋子的布料、线团和家人忙碌的身影,心里又暖又酸。
出发前一晚,周姥姥把一个布包塞进春晓手里,打开一看,是双绣着并蒂莲的鞋垫。
周姥姥眼里闪着不舍得泪光,“踩着它走路,再远的路也能走稳当。
到了那边,跟从卿互相照应着,别让我们惦记。”
顾家的灯亮到后半夜,缝衣服的线轱辘转了又转,行李箱被塞满又重新整理。
刘父刘母没回家,住在顾从卿家的另一个屋里。
刘春晓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父母低声说着不知道东西带的够不够之类的。
忽然觉得,这沉甸甸的行李里,装的哪里是衣服和钱,分明是全家人的牵挂,要跟着她漂洋过海,落到伦敦的公寓里去。
首都机场的停机坪上,银白色的飞机像只巨大的鸟,翅膀下映着九月的阳光。
26个年轻人背着统一的帆布包,排着队往里走,刘春晓夹在中间,手心里全是汗。
旁边的男生是学物理的,笑着拍她胳膊:“别紧张,听说飞伦敦要十几个小时,正好补觉。”
她点点头,喉咙却发紧——长这么大,她连火车都没坐过几次,更别说在天上飞了。
机舱门关上的瞬间,刘春晓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座位旁边的女生是北外的,正拿着英语书默念,见她攥着扶手的手指发白,轻声安慰:“起飞时有点晃,闭着眼就好了。”
她听话地闭上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机身开始滑动,轰鸣声越来越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耳边飞。
飞机猛地一抬,刘春晓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往下坠,下意识死死抓住前面的椅靠背,指节捏得发白。
旁边的女生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放轻松,深呼吸。”
她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喘气,胸口憋得发疼,赶紧大口吸气,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不是害怕,是忽然想家了。
平飞后,机舱里渐渐安静下来。
有人开始看书,有人小声聊天,刘春晓却怎么也定不下神。
她从包里摸出顾从卿写的信,字迹还是那么工整,她盯着看了半天,心里的慌劲儿才慢慢压下去。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像场漫长的梦。
当广播里传来“即将抵达伦敦希思罗机场”时,刘春晓猛地坐直身子,扒着窗户往外看。
底下的城市像块拼布,街道纵横交错,远处的泰晤士河闪着光,跟顾从卿寄回来的明信片上一模一样。
飞机开始降落,机身颠簸得厉害,刘春晓反而不害怕了,心跳得又快又稳——快到了,终于要见到他了。
舱门打开的瞬间,冷风卷着陌生的气息涌进来,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跟着人群往外走,眼睛在出口处拼命地找。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从卿穿着深色风衣,站在人群最前面,手里举着个写着“刘春晓”的牌子,见她望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藏着星星。
刘春晓忽然就不紧张了,也不忐忑了。
她提起行李箱,一步步朝他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顾从卿也快步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声音里带着笑,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抖:“我在这。”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陌生的语言,可刘春晓只听见他的声音。
她抬头看着他,眼眶一热,却笑着说:“我把姥姥做的酱菜带来了一些,晚上你多吃点。”
顾从卿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
“你傻了,见面第一句话说咸菜。”
他接过她的背包,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吧,我带你回咱们的家。”
刘春晓点点头,任由他牵着往前走。
顾从卿牵着刘春晓走到同事身边时,李同志正拿着名单挨个点名。
大使馆来接这批公派留学生,带他们去大使馆报到。
“……王磊、赵晓曼、刘春晓。”
念到最后一个名字,他抬头扫了眼,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顿了顿,随即笑着朝刘春晓点头,“这位就是刘同志吧?
从卿念叨好几天了,说你今天到。”
周围的公派生们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刘春晓,好奇里带着点探究。
那个学物理的男生忍不住小声问:“春晓,这位是……”
刘春晓脸颊微红,刚想开口,顾从卿已经自然地接过话头:“我是使馆的顾从卿,也是春晓的爱人。”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亲昵,“路上辛苦大家了,先去使馆报到,安顿好再休息。”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有人想起培训时刘春晓总躲在角落背单词,从不说家里的事。
有人想起她行李上贴着的伦敦地址,当时还以为是亲戚家。
原来人家的爱人竟是驻英使馆的人,难怪能拿到这么难的留学名额。
“藏得够深啊!”北外的女生撞了撞刘春晓的胳膊,眼里闪着促狭的笑,“早知道你有‘内部渠道’,该让你帮着打听这边的情况。”
刘春晓爽朗的笑了笑,说:“那可不行,我丈夫工作繁忙,我可不舍得折腾他。”
李同志点完人数,拍了拍手:“都到齐了,咱们去乘车。
使馆安排了晚餐,有热汤,先暖暖身子。”
众人跟着往停车场走,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
刘春晓听见有人说“难怪她英语进步那么快,原来有奋斗目标呀哈哈”,还有人说“这可太好了,咱们也算有些关系了,以后有不懂的能问顾同志”。
顾从卿落后半步,跟在她身边,轻声介绍:“前面那位是李同志,负责公派留学生的对接,有手续上的事找他就行。”
刘春晓一一记在心里。
到使馆时,晚餐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
顾从卿帮刘春晓把行李搬到他办公室,又叮嘱了几句报到流程,才笑着说:“你先去吃饭,我处理完事情就来找你。”
刘春晓望着他眼底淡淡的青色,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语气里带着点执拗,“再忙也得吃饭啊,你想得胃病啊?”
她往他手里塞了块从家里带的芝麻糖,“先垫垫,我等你一起去。”
顾从卿捏着那块糖,糖纸的脆响在嘈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他看着她眼里的认真,心里一暖,点了点头:“那我速战速决,你先去餐厅占个座,要碗你爱吃的西红柿鸡蛋汤。”
刘春晓这才松开手,跟着人流往餐厅走,走两步又回头看他,见他正朝自己挥手,才笑着转身。
餐厅里热气腾腾,长条桌上摆着米饭和几样炒菜,果然有一大盆西红柿鸡蛋汤,汤色清亮,飘着金黄的蛋花,像极了家里的味道。
她刚盛了碗汤坐下,北外的女生就端着餐盘凑过来:“顾同志对你可真上心,从接到你眼睛就没离开你身上,生怕把你丢了似的。”
刘春晓抿了口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脸上却红了:“他就那样,爱操心。”
没过多久,顾从卿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表格,显然是刚处理完公派留学生的报道事宜。
他径直走到刘春晓对面坐下,拿起她刚盛好的米饭,就着她剩下的半盘菜,三两口就扒拉起来。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刘春晓给他递过汤碗,“温度正好,你喝点。”
顾从卿接过汤碗,仰头喝了大半,才舒了口气,眼里的倦意散了些:“你的文件我给你办好了,明天你们统一领留学证件,今天先歇着。”
他放下碗,眼里闪着期待,“公寓我打扫过了,还带个小花园,你不是总说喜欢养花吗?
就等你来了种点什么。”
刘春晓听得眼睛发亮,手里的汤勺在碗里轻轻搅动:“真的?那我研究研究这边都养什么花,明年开春种。”
“快吃,吃完带你回家。”他催促道,又往她碗里夹了块排骨,“多吃点,晚上才有劲。”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使馆的灯光一盏盏亮起。
刘春晓完全没注意到顾从卿说的晚上什么的,她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布置接下来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