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剩了吗?
不。
至少,于此刻的少年而言,他还剩下弥留前的最后一片虚无。
形单影只的少年徒步走在空洞无垠的白色里,挂在他身上的黑衣是此地唯一的一抹异色。
他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走到尽头,他亦不知等在尽头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在行走。
等待他的,会是炼狱吗?
少年不知道。
他只是单纯地想到了乌鸦,那圣洁的神明在从前为他降下的预言。
他会下炼狱的。
因为杀人是他选的,死也是他选的。
什么都是他自己选的。
所以,他一定会下炼狱的。
想到这儿,少年兀地走不动了。
迎着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比雪都要苍茫空洞的白,他默默坐了下来,曲起腿,惶恐而麻木地环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他不想去。
他不想再走了。
他好害怕。
少年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希望借此来攫取一些微薄的安全感。
隐约间,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声斧头劈砍木柴的脆响,火焰在看不见的远方燃烧,孩童的嬉笑和铁锹掀动泥土的声响在周身飘忽不定。
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好像他回到了初遇周弘元的那场梦里。
但少年知道,不会的。
他并没有闻到那令他安心的味道,泥土的潮湿气味和火焰燃烧后的烟气早已离他而去。
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蓦然间,少年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疼,热乎乎的,就好像那曾在他体内燃烧,如今却已经熄灭的火。
可不对啊。
少年想不明白。
就像乌鸦许诺给他的那样,此时此刻,他的心底再升不起一丝怒意,他终于是摆脱了那像怨鬼般同他纠缠不休的愤怒,他也终于是实现了周弘元成为正常人的愿望,终于是履行了自己的责任。
现在的他,是幸福的。
可他为什么那么难过?
难过到只要眨一下眼睛,眼泪就会不听话地流下来。
他好害怕。
他想回家。
不知不觉间,少年将自己抱的更紧了些,就像失去了外壳庇护的幼芽,脆弱而孤独。
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
名为“回家”的执念在心底蔓延疯长,那是失控的荒草,在少年贫瘠的心田里滋生出枯萎的枝与叶。
忍耐终于是到了尽头。
只是一瞬的恍惚,少年的脸颊便不自然地抽动起来,在一声声急促的喘息声中,泪水前仆后继地挤出眼眶,可即使四下无人,骄傲的少年还是本能地埋低脑袋,将自己丢脸的模样深深藏了起来。
也由此,他的思维彻底脱缰,奔跑在记忆的荒野里,试图将它们拉扯入自己正在经历的现实。
他想,他受了委屈,他的家人们会怎么做?
他想,如果是爷爷,肯定会领他去做木工活,教他刻木雕。
他最爱做木雕了,当木匠是他从小的梦想。
他想,如果是奶奶,肯定会轻声安慰他,给他做好吃的饭。
他最爱吃奶奶做的饭了,不论奶奶做什么,他都爱吃。
他想,如果是周叔呢?
周叔肯定会陪着他,即使不知道说什么,即使有事情要忙,也不会抛下他不管的。
他最爱那样的感觉了,那样明明不理解他,却愿意接受他所有缺点,所有痛苦的感觉。
周弘元是他掉入深渊后唯一为他垂下的一束光。
可,都没有了。
当他顶着“施害者”的皮囊,披着“行凶者”的罪行,激动地站在爷爷奶奶面前时,他失去了他的第一个“家”。
两位老人满溢怨恨和痛苦的神情一瞬将他从天真的幻想打落回了现实,被疾病和伤痛困扰的老人拒绝他的一切“狡辩”,他们只当那是“施害者”的耀武扬威。
在两位老人眼里,是范雨衷害死了他们的孩子,范雨衷就是凶手,范雨衷就是“施害者”。
他被大骂着滚,被扔了很多东西,直到一个暖水瓶砸在他的身上,他才终于是彻底放弃。
想想也是,若是回“家”了,那么以他当时的状态,他也只会给爷爷奶奶添麻烦而已,
更何况,爷爷奶奶根本就不信他。
那就不回了。
就当他真的死了吧。
于是在情绪失控的火焰彻底将他吞噬之前,他逃离了医院。
他主动逃离了他的第一个“家”。
而当他为了实现周弘元的愿望,与乌鸦达成交易,从而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推向绝路时,他就失去了他的第二个“家”。
周弘元信任他,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自己,并毫无保留地帮助他去达成他的期望,而他……他骗了周弘元。
他不想让周弘元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对方,他相信,以周弘元的脾性,定是不会同意的。
倒不如就这样吧。
让谎言贯彻到底,直到他死后结束。
于是在彻底被火焰吞噬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撞向那于他而言根本无法撼动的血色“高山”。
他主动放弃了他的第二个“家”。
所以,所以现在,爷爷奶奶还好吗?
病治好了吗?伤也好了吗?
还会想他吗?
周叔呢?
周叔是不是也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周叔会想他吗?
少年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死前的自己实在是太疼了,也许是因为现在的自己太想家了,他哭的更凶了,把衣服都沾湿了。
在他即将死去之时,他好像也是这么哭的。
那时的记忆一片混乱,他只记得自己在喊爷爷奶奶,在叫从未见过一面的爸爸妈妈。
他记得自己在对着周弘元哭诉,向对方喊叫,诉说自己受到的所有委屈。
他好像……还说了什么。
他不记得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吧。
毕竟马上,一切都要结束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范雨衷。”
恍惚间,少年听到了一声轻唤。
它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带着火焰燃烧后的烟气与泥土潮湿气息交织的味道,就连旧日的回音都磨损不了其一丝一毫。
少年听清了。
那是“家”的声音。
他立刻不再哭泣,骇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的正前方。
一个黑色的,虚幻的人影正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它似乎已经出现很久了,俯视着他哭的分外狼狈的脸,被阴影笼罩的脸看不出神情。
眼前的一幕着实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脑袋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急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是一个坚强的“好孩子”。
让别人看到自己在哭的样子,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
“没有藏的必要。”
那道垂首注视着他的黑影告诉他:“哭不丢人,不幸福,就会哭,这是正常的。”
“真的吗?”隔着一双手,少年闷声问道。
“真的。”而回应他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僵硬腔调。
语调的呆板平淡让人辨不清其中的感情,可朝夕相处了那么多时日,少年又怎么听不出那其中包含的浓厚情感?
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只是这一次,少年收回了遮遮掩掩的双手。
“周叔……”
随后,在一声呢喃中,他扑上前去,紧紧拉住了黑影垂在身侧的左手。
现在,那只左手上空空荡荡的,什么装饰也没有。
这样的发现不禁令他感到了欣喜,周弘元终于是摆脱了“棋魂”的束缚,能够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即使只是幻影,但这也是现实的映射,不是吗?
所以,老天还是待他极好的。
至少在死前,他还能确定周弘元的状态,他还能知道自己的努力究竟有没有成果。
“范雨衷。”可正当他沉浸在喜悦之中时,黑影再度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立刻擦去眼中的泪,抬头看向对方的脸。
在那一片模糊的阴影之中,他似乎瞧见了对方微微下垂的眉眼,里面的情感他看不清,太飘渺了。
但对方给予他的安全感却是货真价实的。
就算这黑影是地府派来的使者化身,那他也认了。
所以现在,是要带他走了吗?
他默默闭上眼睛,双手却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黑影的左手。
可没有。
他只是感觉对方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轻声道:“刚刚,我听到你的委屈了。”
“所以,能再和我讲讲吗?”
委屈吗……
听到这两个字,少年的双唇猛的一哆嗦,刚刚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
除了爷爷奶奶,这是第一次,有人想要知道他的委屈。
即使只是弥留前的一个影子,即使只是派来勾他魂魄的使者,他还是忍不住再度痛哭流涕。
黑影没有说话,只有那只停留在他脑袋上的手一下,又一下,慢慢揉着他的脑袋。
“周叔!”
这一刻,他再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悲苦,猛地睁开眼来,对着那黑影声泪俱下地哭诉道:“周叔,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不是故意总是生气的,我不是故意要烧掉帐篷的,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了,我不想当一个动不动就对别人发脾气的烂人啊!”
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的脾气明明不应该这么烂的。
就是因为他杀了人吗?
他杀了人,所以他就变得奇怪了。
想到这儿,他不敢再看黑影的脸,垂下脑袋,泣不成声。
“我相信你。”可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得到了黑影的回应。
声音依旧是僵硬到没有什么感情,可神奇的是,仅仅是这一句话,就给了少年重新抬起头来的勇气。
他急促地呼吸着,泪眼朦胧,可黑影模棱两可的面容却在他的视界中越发清晰,他张开嘴,牙齿发颤,舌尖是苦涩的,那是委屈化在泪里才能有的味道。
“我杀人了。”
他颤声道:“周叔,我杀人了。”
他将脑袋紧紧靠在黑影的左手上,像是害怕父母弃他而去的孩子,可他的嘴上却是不停,他怕停下来了,他就不敢说了:“但,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啊,在那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要杀任何人啊……”
“那个警察,不是我想的。”
“那户人家,不是我想的。”
“范雨衷……范雨衷也不是我想的。”
“我都不想的,我一个,我一个都没……”
说到最后,少年的嘴巴仍是张着的,可里面再发不出一丝人声,只有哽着喉咙才能产生的气音,他流着泪,不成调的哭声在眼里流淌,他感觉好冷。
好冷。
冷的,就像他回到了烧死那户人家的夜晚。
恍惚间,他看到有人在拿枪指着他。
在那人的肩上,警察的勋章映着火光,闪闪发亮,映得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好冷。
可被火完全吞没的房子就在他的身后。
噼啪作响,是生命垂死挣扎的尖叫。
好疼。
他听到了乌鸦的嘶鸣。
“小衷,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他听到一个女声急迫地说:“都说了这几天不要回家,在外面避一避,你怎么不听呢?”
“不能让那两个老东西再闹下去了。”
他又听到一个男声说:“再闹下去,警察就真的要怀疑你了。”
“那要怎么办?”
他听到一个老人问道:“小衷杀人了,被警察抓了,这辈子可就完了。”
“还能怎么办?”
他听到一个孩子回道:“把那两个老东西也杀了就是了。”
“范雨衷,你他妈也不差这两个了吧。”
火烤的他好冷,好疼。
他,他原本都决定好了。
伤好之后,再远远看看爷爷奶奶,就去道歉,去认罪的。
哈。
他以为范雨衷的家人都不知道呢。
都知道啊。
都知道啊……
范雨衷的未来,比他的命都要重吗?
还想要杀他的家人吗?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身后的房子轰然倒塌,与此同时,一声枪响划开了他的身体。
砰!
刹那间,他倒在了冰冷的瓷砖上。
少年似乎又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房子还没烧起来,警察也没将枪口指向他的地方。
那是痛苦开始的地方。
好疼,好冷。
即便只是回忆的残影,他还是感觉好疼。
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啧,这都没死吗?”
但他还能听到。
那声音,是他现在的声音。
那声音,是范雨衷的声音。
他听到火在烧他,但最疼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被挖走了。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好疼。
他好疼……
可他哭不出泪来了,能够流出眼眶的,只有他的血。
温热的,可他就是冷。
扑棱棱———
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听到了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
响亮,温柔,那是救主的赞歌。
“我能帮你。”
他的耳边飘来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乌鸦,是专为他而来的天上使者:“你我都了解他的劣根性,如果你死了,他会放过你的家人吗?”
“我能帮你活下去,我能帮你阻止他。”
“因为我和他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他想杀你,好孩子,你又应该做出什么选择,来回应他对你的伤害呢?”
“比如,杀了他,杀了所有人,怎么样?”
“是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啊……
不是天使。
少年终于清醒了。
是魔鬼。
那只乌鸦,是诱人堕入地狱的魔鬼。
他的心底骤然涌出了无限恐惧,即使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去,也在无助地抓紧身前黑影的左手,就好像那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能阻止他滑向深渊的木枝。
一直搭在头顶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终于是止住了他如梦魇般的回忆。
“范雨衷。”
他听到对方说:“我相信你。”
可谁知,明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是让少年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像是被戳到了痛点般极力否定道:“不要叫我这个,我不叫这个名字!”
“那你叫什么?”黑影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僵硬,但落在他头上的动作却是愈发轻柔。
“我是宋箐!”
少年哭喊道:“我是宋箐啊!”
“我不是他,我是宋箐啊!”
他不要带着那个混账的名字去死,他要带着自己的名字离开!
他是宋箐!
他只能是宋箐啊!
“我相信你。”突然间,他被紧紧抱住了。
黑影佝偻下身体,将他的身体尽数搂住,就像包在种子最外围的丑陋的壳。
他听到对方轻声强调道:“我相信你,你是宋箐。”
“你也只是宋箐。”
他流着泪点头,没再言语,只是回以了一个更加紧致的拥抱。
他眼前的白桦树,就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马上,再给他一些时间。
他再抱一会儿,就再抱一会儿,他就……
“我也相信你,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好属于你的生活。”
什么?
宋箐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松开双手,盯着身前黑影模糊不清的脸,像是梦呓般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你做这一切是为了谁,我都知道。”
黑影却是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只是顺应他的力道松开手,低声道:“你是为了我才答应那恶魔的,你后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都知道。”
“什么,什么,时候,什么?”宋箐颤抖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死死注视着对方的脸,像是要透过那层迷雾,看到他熟悉的模样。
“你快死的时候。”
黑影平淡道,好像全然不知自己的话会对少年产生多么巨大的冲击:“当然,就算你没说,我还是会管你。”
“别有负担,就像你为我做出了选择一样,我也为你做出了选择。”
“你也是我的责任。”
说完,黑影再度抬起右手,将其落在了少年的脑袋上。
“不,不,不对……”
可少年不接受这样的说辞,他用力挥开那只手,语无伦次地指着自己,大喊道:“不对!你怎么……不对,你为什么……你离开?死了?”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没有“家”,他要怎么活下去?
不对,不对!
死的应该是他才对啊,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没有“家”,他该怎么活下去?
“临昌市不缺山,不缺林子,还是那句话,你哪儿都能去。”
可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黑影仍是平静道:“你只是不敢罢了,宋箐,你只是不敢罢了。”
“让我自己一个人生活?”
可他全然不听,只是扼住自己不再跳动的心口,在泛滥的泪水中难过地哭喊道:“我能去哪?我自己一个人会死的!周弘元,你明明说过你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谁允许你反悔的!”
“谁允许你反悔的!”
黑影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恍惚间,宋箐以为对方在笑。
“不想自己一个人生活,那就去人多的地方生活嘛。”
他听到了对方难得的打趣声,也许是许久没有用那种语气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比之前要僵硬的多,显得不像活人:“回去找你的家人,和我不一样,他们可能一直都在等着你呢。”
“什么?”
宋箐惶然道:“不,你在说什么?”
“我,我不敢,不是,我…..”
他又控制不住地哭了。
他不敢回家。
一想到那天爷爷奶奶向他投来的眼神,他就害怕。
他不敢回家。
黑影见状,便也没再继续提及他的家人,而是顺从道:“没事,那我们也可以去找其他的容身之所,哎,我的公司应该早就倒闭了,那么……晨曦会?”
说完,似是觉得自己太过荒诞,又低声道:“对不起,龙国变化太快了,我目前知道的协会……还是公司,只有对诡异调查局和那个只见过一个符号的晨曦会。”
“对诡异调查局和我们结了仇,那么你如果想去人多的地方,我就只知道晨曦会了。”
“他们还会杀怪物,应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公司,不过你还是要去多探探,他们有没有正规执照,还有……”
“我就不能跟着你吗?”宋箐径直打断了黑影的话。
可他的心头却是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力感。
“我想跟着你,活着就罢了,死了就一起死。”
他说:“爷爷奶奶都认为我已经死了,那我就死了吧。”
“我只有你了,周弘元,只有你能给我‘家’了。”
“……对不起。”
可黑影似乎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声线再度恢复了曾经的僵硬和漠然,只是话语里包含的满满歉意却是难以让人忽视:“我没有办法给你找到更好的路了。”
“马上,我就要离开了,就算我给你选的路你都不满意,我也不希望你选择我这条路。”
“我就要这条。”
宋箐连连摇头:“要么你活,要么我们一起死。”
白桦树倒了,外面的风雪那么大,就算把他放到外面,他还是会死的。
到那时,他怕他追不上周弘元。
“宋箐,可白桦树想让你活着。”
黑影语气不改地说道:“它为了保护你,它已经倒了。”
“接受现实,宋箐,你长大了。”
“你不只是个好孩子了,你……你要接受,然后变成大人。”
“长成一棵新的白桦树。”
“别,我害怕,你别……”宋箐本能地否定了对方口中的最后一句话,可还未说上两句,他就控制不住地又开始流泪。
于是他只能将头晃的更快,试图借此否定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可下一刻,他的肩膀被抓住了。
在他的面前,黑影再度俯下身子,像父亲一样轻轻拍打他的双肩,低声道:“宋箐,你比我更有天赋,你一定会成为更强壮,更高大的白桦树。”
“你将能为更多人挡下风雨,而不是像我一样,不仅无法保护你,还在向你索要养分。”
“可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个能够把天地都撑起来的白桦树了。”
宋箐失魂地喃喃道:“我能像你一样吗?我明明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连未来……我没有‘家’,我连未来都没有了。”
“我能长大成人吗?”
“那就当一颗种子吧,从新开始。”
黑影松开了钳住他胳膊的双手,低声道:“至少,种子还有未来。”
宋箐没有回答,只是眼泪一直在流,根本停不下来。
空洞的世界里,一个人在哭,一个人在看,一时相顾无言。
“宋箐,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似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做出回答的缘故,面前的黑影突然一改口风,半蹲下来,对他说道:“我和儿子也玩过这个游戏,你来选一个纸包,选中哪个,里面的东西就是你的了。”
说完,不等他反应,黑影的右手便在两人眼前的地上一抹。
瞬间,三个颜色各异的纸包便出现在了地上。
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
和他做过的梦一模一样。
“你想选哪个?”
他听到黑影朝着他低声问道:“你喜欢哪一个?”
可宋箐没有去看那些纸包,一眼都没有。
他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黑影,浑浊的黑眸里全是那愈发浅薄的躯体。
“我选你。”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选你。”
就像幼时抓阄时,不懂事的孩子没有选任何寄托父母期望的物件,而是选择了父母本人一样。
而早已料到一切的父母呢?
他们也会为自己深深爱着的孩子准备他们所能为其准备的全部。
黑影不发一言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打开。
里面,也放着一枚纸包。
是红棕色的。
宋箐最喜欢红棕色了。
爷爷经常给他准备的,用来雕刻的木料,就是红棕色的。
宋箐阖上双眼。
他知道,一旦把纸包打开,周弘元就要离开了。
也许以后,他们都不会再见了。
所以,所以现在……他只能为周叔做最后一件事情了。
宋箐攥住黑影已经虚幻到几近透明的那只手,他盯着那枚纸包,眼里是浓浓的不舍,他张开嘴,又闭上,直到他的指尖穿过了对方的手,他才颤声问道:“周叔,你的孩子,他是谁?”
“问这个做什么?”黑影问道,声音模糊到几乎听不清了。
“我替你看看他。”他轻声回应道,纵使泪水还是在流,他的声音却是平稳了不少。
他想,我会替你保护他的。
就像你保护我一样。
似乎是戳中了黑影的痛点,那抹本就模糊不清的身影消逝的更快了。
直到那枚纸包从那模糊的手心掉落到宋箐的手中,对方才低声道:“……那个孩子,如果没有更名,那就和我姓,姓周。”
“大概,还叫周清吧。”
“我明白了。”
宋箐点了点头,朝着对方勉强扬起一抹安心的笑容,随后稍一用力,便扯开了那个红棕色的纸包。
躺在里面的,只有一颗黑色的种子。
他将那颗种子拿起,又松开手,任由它落向地面。
在他的注视下,种子在空洞的白色世界里下沉,扎根,吸收着来自泪水的养分,顶破庇护它的黑色外壳,向着地面之上生长,生长……
呜———
冬日的寒风刮过已成废土的焦褐土地,卷起厚重的残骸。
紧接着,一株小小的,艳红如火的幼芽从地下探出,颤颤巍巍地继续生长,生长……
周围寂静无声,整片土地之上,只剩下了这一株仍在燃烧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