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皇帝的旨意下来了。
盖有官印的告示和谢廷玉的画像,被张贴在京都各处,谢家被判满门抄斩,谢廷玉成了逃匿在外的贼子。
为此,听说晏华予还特意进了宫,好些人说她不顾几个臣子在前,直接向陛下求了情,泪眼朦胧的哭诉着要陛下给谢家一条生路。
虽然晏羲一直极宠这个妹妹,但此事涉及重大,他不仅不答应,反而严厉斥责了她。
臣子们见怪不怪,早就听说长公主娇纵蛮横,他们又不是第一次见了,因此也并未当回事。
却不想,这事当天就在一些官宦家里流传开了。
…
“听说了吗,宁远侯府勾结前朝余孽,罪证确凿,马上就要被斩首了!”
“什么宁远侯府,现在是罪族谢氏!”
“那贼子谢子英如今还潜逃在外,若能成功缉拿,必是大功一件……”
这一日,谢廷玉前脚刚进城门,后脚就在茶馆里听到了旁人的议论。他伪装好自己,着急忙慌地去看了张贴的告示,却在通篇看下来后,整个人都傻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罪证不是都被销毁了吗?不是都在那场意外烧了一日一夜的大火中被燃烬成灰了吗?为何还能证据确凿?!
卫小将军被害的事为何又能说是他做的?!
稍稍一想,谢廷玉就明白了。
构陷!这一定是构陷!是有小人想置他、想置整个谢家于死地!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还有三天,他一定要找机会进宫面圣!
为今之计,只有当着陛下的面将可证明清白的证据呈上去,再说明原由,以死明鉴,谢家才有可能获得一线生机。
…
不到半日,谢廷玉回京的消息就传到了晏华予的耳中。
彼时,尧姜国使臣即将归国,临行前,大王子和王孙特意前往大兴国寺,按照中原习俗烧香拜佛,祈求平安。
晏华予身为大燕长公主,特意作伴前往。她身着一身金纱华服,华贵优雅,站在金碧辉煌的宝殿中,将手中的檀香置于烛火之上,端庄宁静的面容透着淡淡的冷漠。
一众僧人们的诵经声不绝于耳,落晖附在她耳边,恭谨回禀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她一双秀丽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唇角泛起浅浅的弧度,似是带着笑意的温柔,又似是盯上猎物时,藏不住的危险杀机。
佛像金身在前,她站在大雄宝殿之中,手中持香三柱。
“杀了他。”
三个字淡淡的吐出,她双手持香高举至头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状似虔诚地朝着身前的佛祖缓缓拜下。
庄重严肃的神圣场面,她心底的敬意被打破,在无人得见下,只剩步步为营的杀心。
…
谢家斩首的前一日,外出的轻禾带回来了一封书信。
晏华予看过后,当天夜里,她就带着贴身的侍从悄悄出了门,来到泠园。
这是当初谢家还没出事,谢廷玉还是宁远侯府世子时,向她表明心意的地方,于谢廷玉而言,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此次,谢廷玉约了她在这见面。
“公主……”
对方一见到她,便眼含悲戚,神色中似有诉不尽的衷肠。
而晏华予也配合着他的表演,泪眼婆娑地朝他迎上去,“谢公子,你竟是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原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有公主送的护身符,臣,纵是死也要来见公主。”他眉眼带着呵护的温柔,又带着重逢的喜悦。
接着,他从怀中拿出她送他的平安符,微微展开,便见护身符上还写了几个字——
待君归。
晏华予顿时垂首抹泪,“都是我不好,我原是想进宫求皇兄放了侯府,可是,侯府一案,已无任何证据可自证清白……”
话到这儿,晏华予适当的停住了。
她自然知道谢廷玉找她做什么,可是,这话不该是由她来开口。
果不其然,谢廷玉很快便顺着她的话道:“此事与你无关。我此去江陵,已找到替我谢家翻案的证据。公主,只要你能带我进宫见陛下一面,我谢家定能安然无恙。”
说到这,谢廷玉的神情很是迫切。
前两天他才刚回京,但行踪却已经暴露,不知是何人在盯着他,将他举发到了官府,以至于他已经在外逃了一天一夜,不得半刻安生。
身上一不小心还受了伤。
等他好不容易逃过一场追捕,有空细算时,却发现距离谢家被斩首,竟只剩一日了。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
谢廷玉别无他法,只能决定来找晏华予。
这是他能否进宫面圣的最后机会。
晏华予也看出了他的焦急,便立马应声道:“是吗?那既如此,我便立马安排,纵是深夜叩宫门,我也要让你见到皇兄。”
看她如此情真意切的模样,谢廷玉脸上不禁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朝着晏华予做了个揖,“臣谢过公主。”
“对了,你找到的证据在何处?”
“在……”
他刚要回答,却忽然,噗嗤一声,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身体。
谢廷玉瞪大眼睛,身体瞬间僵硬在地,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晏华予。
“公主,你……”
“一介罪人,也妄想去见陛下?若非本宫心善,又有谁会允你尸身入宫?”
她的声音冷漠淡薄,带着不近人情的疏离冷傲,一双精致的眉眼爬上笑意,轻轻歪着脑袋,似是在看一场期待已久的落幕。
“谢廷玉,这场戏好玩吗?”
“陪你演了这么久,还挺有意思。”
她轻轻扬唇,笑容讽刺。
“原来……真的是你……”谢廷玉满眼痛心的看着她,愤怒包含在其中,但更多的却是了然。
“是你,是你设计害我谢家如此……是你,都是你……”
“可是,可是为什么……”
话未说完,晏华予手中的刀刃便又刺进了一分,谢廷玉疼得脸色惨白。
他一口血呕了出来,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为什么?你猜啊?”
晏华予缓缓后退一步,一伸手,轻禾便将帕子递到了她手中。
她静静看着他,手中帕子斯条慢理地擦着手上的血迹,嘴里喃喃着什么,随着晚风拂过,轻轻落入他耳中。
“谢子英,凭什么只有我记得,你一个刽子手,却半分不知呢?”
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
她手上早就有了钉死宁远侯府的罪证,但偏偏不交出来,甚至是让陆归说动皇帝,同意谢廷玉去江陵。
为的,就是给谢廷玉一次又一次的希望。
再在他以为自己废尽千辛万苦后,宁远侯府终于要得救时,亲手摧毁。
谢廷玉看着她,一时忘了言语。
他不懂。
不懂自己何时加害过她?
明明这么久以来,谢家从未对不起她,为了她一句真心,他谢廷玉更是为她忤逆皇权,被杖责、被关进天牢,落得这般田地。
更甚至,无论旁人说什么他都依旧选择相信她。
可如今,却是他害了她?
“所以,你要亲手杀死一个最爱你的人吗?”
“如果杀死你的代价是坐拥江山万里、享无边寂寞,那么,我愿意。”
话落,她将手中染血的手帕砸他身上。
那一刻,她身后涌出了大量的士兵,祁晏休和晏容与亲自带兵,欲要将他团团包围。
“不,不该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不甘的嘶吼着,一口血牙让他看起来分外狰狞。
他不甘,不甘自己的结局怎么能是这样?明明他付出了所有,献上了自己全部的真心,可到头来,他拼命想要守护的一切,竟都以最残忍的方式刺向了他。
他的父母、弟弟、姊妹……
全都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而身处狱中,即将斩首!
“晏欢,不该是这样的!”
他猛地从地上冲起来,一把拔出插在身上的匕首,朝晏华予的脖颈刺了过去。
那一刻,他眼神冰冷,无半分迟疑。
晏华予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还未来得及避开,下一瞬,一只手就将她往后拉去。
她看到祁晏休迅速挡在她身前,紧接着一声闷哼传来,祁晏休忍痛捂着手,朝谢廷玉踹了一脚。
谢廷玉摔倒在地,匕首也掉在了地上。
“将他抓起来!”
晏容与带着士兵将他团团围住,几个人直接将他按在了地上。
谢廷玉怨恨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晏华予,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他以为此时此刻,她哪怕至少也会看他一眼,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证明他好像错了。
她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
“皇叔,你受伤了。”
晏华予拉过祁晏休的手,便看到他的手臂上被划了一刀。
那一刻,她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担忧。
祁晏休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朝她摇了摇头,“不打紧。”
刹那,等她再次如他所愿看向他时,那精致细长的眉眼已如剑刃般冰冷锐利,“杀了他!”
“再将尸身送入天牢,让他们一家好好团聚!”
她冷冷吩咐着,转身便不再看他,绣着祈福云纹的绣鞋踩在她曾送他的平安符上,扶着祁晏休离开了这里。
那决绝的模样,一如她头上那华丽冰冷的红玉珠翠,毫无半分心。
谢廷玉只觉一哽。
双唇颤抖,却发不出一个字。
晏欢。
你当真是好狠的心啊!
竟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折磨他、折磨他的家人。
而临走前,祁晏休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轻蔑又带着冷漠,好似是在说,你怎么配喜欢她的?
只是,现在的谢廷玉读不懂。
“若有来世……”
长刀一寸寸没入身体,谢廷玉最后的力气也被抽去,身体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我皇姐耳中,听不得一句脏话。”晏容与站在他面前,语气冷漠,看着他的脸上充满了厌恶。
所以,他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谢廷玉唇角笑容苦涩。
他想说,若有来世,他绝不会再信她。
也绝不会再纵容自己,给她任何迫害谢家的机会,他与她注定一生仇敌。
可就在这一刻,他恍惚间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及笄宴,看到了她的百般信赖,也看到了自己将那一杯酒送到她手中。
在她最隆重的生辰宴,在四国来使的那一晚,他为保全谢家,亲手构陷了她的罪名。
曾名动四国的少女,曾征战天下的晋王,在他手下双双陨灭。
从那一刻起,他们便已形同仇人。
可,这是真实的吗?
不,不,这怎么会是真的?这是假的,假的!
“假的!都是假的!”
“晏欢,晏华……”
他倒在地上崩溃地大喊着,嘴里一口又一口血的呕出来。
那拼命伸出想要抓住她的手,终是无法触及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走得越来越远。
他直到死去才有了前世的记忆,才知道晏华予为什么会那么对他。
原来是他曾辜负了一个姑娘。
错了,我错了……
若能重来那一日,他绝不会,再送上那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