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眼底的怒意化为一丝嘲弄，抢着说道：“这是你姨爹，裴十三！”
刀奴儿落落大方地上前，脆生生地喊着：“姨母好！姨爹好！“他见二人都含笑看着他，胆子更大了些，大声道：“姨母和姨爹长得真好看！像我爹娘一样好看！”
这几声一叫，裴迪不由心花怒放，哈哈大笑，一边解下腰间别着的一把镶着绿松石的弯刀，一边捧着向他走来，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好孩子！叫刀奴儿是吧？姨爹身无长物，不过这一把吐蕃弯刀，是当年我在凉州战场上从吐蕃七王子身上收缴来的，锋利无比，今天，就当是我们的见面礼了！”
王维一听，正想推辞，刀奴儿却喜不自禁地接了过来，轻轻摩挲着刀鞘上的花纹，抬头笑道：“这把刀，比阿爹送我的那把并州刀还要厉害！多谢姨爹！”
阿宛亦笑着走过去，弯下腰道：“ 若你喜欢，姨母还有一套弯刀的刀法，正适合你现在的年纪学，也可以教你！”
刀奴儿一时乐得蹦了起来：“太棒了！以后这道政坊中，我就是小霸王！”
“哎呦！”
他头上挨了一下阿乐的暴栗，委屈地抱头叫起了来。
阿乐难为情地把刀奴儿拉到了身后，不好意思地说：“刀奴儿自生下来，就跟着我们在济州，淇上各处乡野间漂泊，近些年才到长安上学，所以才养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格……”
阿宛正想开口，却听王维淡淡道：“我觉得这样……甚好……”
这句话，也是阿宛想说的。
他自小便生活在戒律和名望的牢笼里，他得不到的自由与洒脱，却希望刀奴儿能得到。
阿宛瞥了一眼王维，竟发现他的鬓边，不知何时，生出了几丝白发！刚才阿乐所说的一再贬谪，颠沛流离的日子，于他这样骄傲的人而言，是多么煎熬！
她不忍再想，把头扭了过去。
阿乐打发走了刀奴儿，把阿宛和裴迪引到了院中的东厢房里，笑道：“屋舍狭小，委屈你们二个挤一挤吧。”
裴迪偷偷瞄了一眼阿宛，见她只沉着脸不说话，便犹豫着开口道：“我们不……”
“我们不介意！”
阿宛余光瞥到一旁的王维，飞快地拦住了他的话头，脱口而出。
裴迪识相地闭上了嘴，嘴角却止不住地疯狂上扬。
夜已深，屋里只剩了他们二人。
裴迪一屁股躺在了梨花木的长榻上，扶着腰哎呦哎呦地叫唤道：“ 总算能躺在床上了……我的老腰呀……到底不比当年年轻的时候了……”
阿宛听着他油嘴滑舌，瞥了他一眼，抬头便将床上的一条被子扔到了地上，平静道：“今天我睡地上。“
裴迪赶快坐起了身，把被子拣了起来：“不如，我们一起……“
一转脸，他瞥见阿宛乌云密布的脸，吓得马上转了话头：”我睡地上就好……“
阿宛半晌没有说话。
他偷偷瞄了一眼，看到一滴泪珠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她的脸颊上滚了下来。
裴迪不敢再动，更不敢躺回去，只得陪着她静静地着着，听着她从梨花带雨的无声抽泣，到竭力忍住的抽泣，再到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缓缓地伸出了手，将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阿宛就这样伏在他的肩头痛哭了好久，直到没有力气。
良久，她终于止住了泪，抬头望着裴迪的眼睛，轻轻问道：“裴十三，原是我爱错了人，对吗？“
裴迪看着她，灯下的阿宛虽然未施脂粉，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却是天姿国色，颜如舜华。微红的眼眶更添几分难以用言语描绘的妩媚风情。
但此时，他的目光却像是透过了阿宛，望向了虚空，久久出神。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了神思，小心翼翼地伸手抿起她鬓边散乱的头发，露出灿然的笑容：“阿宛，你还不明白吗？爱没有对错，却有先后。“
阿宛眼神迷离，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
裴迪惨然一笑：“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是你的，便是你的，谁也抢不走；若天时不允，便是徒劳一生。“
“天时？“
阿宛喃喃念着，却听窗外隐隐传来了刀奴儿兴高采烈的嬉闹声，与王维带着宠溺的几声呵斥，还夹杂着阿乐的几声笑骂。
她可以想象，这十年，平日里该是一派多么和乐融融的景像呀。
她心一横，猛地一口吹灭了榻边的烛火，把自己埋进了榻上的被子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只听到她幽幽的声音传来：“裴十三……你不用睡地上。”
如果她现在点上灯，她会看到裴迪幽深的眸子里像点燃了两簇幽火，映着眼底涌出的水光潋滟跃动，是他再无法抑制的，带着屈辱的泪意。
可是他的声音，却是那么平和：“我不想你用我报复了他，又开始后悔……”
他和衣往地上一躺：“睡吧，睡醒了再说！”
接下去的几日，阿宛与裴迪在长安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西风楼的那些老熟人们，早已默契地将他们二人视作一对璧人，暗中亦松了一口气。这世间的姻缘兜兜转转，人生际遇起起伏伏，都是上苍早已注定。
公孙娘与娜莉亚守着西风楼，倒也逍遥自在；李龟年潜心于乐理，终于谱成一曲《霓裳羽衣曲》进献给圣上，龙颜大悦，再度成为梨园的主事，却也学会敛起锋芒；当年瘦弱胆怯的小舞娘谢阿蛮，如今却成了教坊司的歌舞丞，一曲凌波动天下。
几人在西风楼的湖畔亭中把酒，畅谈这十年的变迁，大醉了一场，好不痛快。
回去的路上，两人仍有些酒意，便牵着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快到宵禁时分，万家灯火，夜色朦胧，如银月光洒满寂静的长街，高低错落的恢弘殿顶宫墙之上一片无垠夜空，繁星闪烁，似嵌有万点银鳞。
唯独看不见月亮。
阿宛仰头看了一会，自嘲地笑道：“以前只傻傻地顾着看月亮，却没有发现，这万点星光，也是这般璀璨。”
裴迪淡淡一笑，“长安的月光和星光，都会被灯火掩盖，变做盛世的点缀；只有大漠林海之中，不管月光或星光，才是这世间的主宰。”
阿宛若有所思地看着裴迪，嫣然一笑：“裴十三，我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裴迪眼睛亮一下，借着酒意凑近了笑道：“和我做的其它事呢？后不后悔？“
“裴十三！你真的……很欠！“
阿宛狠狠白了一他一眼，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知音的快乐，顿时烟消云散。她跳上马，一抖缰绳，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裴迪在她身后哈哈大笑，策马跟上去。
但是，他的笑意只停在了脸上，没有到他的眼底，更没有到心底。
他知道，她是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