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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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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泉村支书被射杀的新闻在社会上逐渐被人遗忘。但犯罪嫌疑人白不同的“余威”在北江广电台却持续了好长时间。

市领导找郭有亮谈话,狠狠批评了电视台在管理层面存在的不足。让他举一反三,彻底了解每一位员工的心理状态、生存状态,提高问题意识,把潜在隐患统统消灭在萌芽状态。

北江广电台内部很快掀起了一场“关爱员工大行动”。

先是每位员工拿到了一张调查问卷。问卷的内容涉及家庭成员数量、家庭总开支、家庭总收入、夫妻关系现状、家庭困难及有无自我化解方法等等。

大家拿着这张调查问卷,哭笑不得。有人说这涉嫌侵犯隐私;有人说浪费这么多纸和墨,还不如搞个团建,请员工们一块吃顿饭;还有人一气之下,拿起问卷,揉吧揉吧扔进了垃圾桶。

每个员工啥情况,谁家有困难谁家没困难,部门领导不知道吗?玩这种表面功夫,徒增大家的反感。真想对大家好,真金白银地多发点,比什么都强。

统计情况反馈到台领导那里,领导嗤眯一笑,骂咧咧地说,我看大家也没什么困难,你没看院里停的、地下车库放的,都是宝马奔驰奥迪嘛!工资待遇是降了,架不住父母有钱啊!像白不同这样的,就是极其偶然的个例。家里条件不行,个人又只能靠死工资活着的,还真不适合在电视台干。眼下这个情况,电视台只有两种人能生存,要不父母有钱,要不本人能折腾。

但是,关爱行动还得搞。

于是,台领导们分成几组,分别下到一线部门、各频道率、各综合部门,从八楼坐电梯,来到各个楼层,进行走访调研,和那些至今家里没有汽车、家庭成员有重大疾病的困难员工座谈,还象征性地给了抚慰金。

看看力度还不够,领导咬了咬牙,干脆从预算里挤出一部分钱,设立了“困难职工申报机制”。每年一次,每次对审核通过的困难职工进行现金补贴。形成了制度,“员工关爱行动”才算小有成效地告一段落。

“白不同事件”除给领导制造了麻烦、闹了难看之外,把很多员工也折腾得够呛。

它主要是在朴实无华、善良单纯的员工队伍里制造了一种“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恐怖。那么一个为人低调、见人就笑的白不同,竟然心狠手辣到取人性命。细思极恐!

胆小的女生开始不敢晚上加班了。没有男同事陪着,打死也不敢晚走一会儿。

几个司机也成了大家敬而远之的对象。有几个蔫坏的司机,像牛亚、耿超之类的,虽然已经转了摄像,但时常还兼着司机的工作,他们像拿到了致命武器一样,心里不爽的时候,就故意板起脸,用阴森森的口气说:“别惹我不高兴啊!没有什么问题是司机和一把气钉枪解决不了的!”胆小的人听了,心抖肝颤,魂飞魄散!就差往裤子里尿了。

“南腔北调”的新晋主持人燕鑫,经常以“害怕”之名要求和搭档刘思北一块下班。刘思北有热心肠,也懂得怜香惜玉,便不自觉地充当起了护花使者。但是时间一长,他发现了问题。他的下班时间经常因燕鑫而耽搁,女朋友柳南嘴上不说,却能看出心里早已闷闷不乐。

思北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委婉地告诉燕鑫,不能再跟她天天一块下班了。但他又不想让燕鑫难堪,毕竟现在两人是搭档,还要讲究每天在节目中的配合,关系肯定不能搞僵。所以这话就迟迟没有说出口。

思北的话没有说出口,燕鑫却又有了新想法。

她以“提高业务”为名,请自己的老领导陈家山吃饭,希望家山哥给她讲讲主持的技巧和注意的问题,并借此让思北坐陪。思北推脱不掉,但灵机一动,干脆叫上了柳南。毕竟柳南当年在拍摄井潢县水灾的时候受过陈家山的指点,有“一句话之师”的缘分。

陈家山见几个年轻人如此求上进,特别高兴。尤其是见到柳南,就像久别重逢的好友,使劲儿握了握手。家山心直口快,告诉燕鑫,业务方面的问题可以多向柳南学习。虽然燕鑫进步很快,但还没有把“南腔北调”恢复到鼎盛时期的水平。燕鑫噘着嘴点头,说就怕柳老师没时间。家山像搅屎棍一样搅和了半天,一直没有看出饭桌上两位女孩的心思。直到柳南突然说,她和刘思北准备订婚了,陈老师才恍然大明白。

春节的时候,刘思北去赵都临江玩了几天。柳家人热情地招待了他。

思北是独生子,又在大城市长大,但是身上完全没有那种傲慢和无礼,有眼色也懂礼貌。柳南的爸妈非常满意。就是有一个小插曲,让二老觉得这孩子特别有主意。

柳家在临江县城的房子是三居室,柳南和弟弟各睡一间。思北来了之后,就没有了多余的房间。毕竟俩人没有领证,当着老人的面,打死也不能同居一室。柳南便想着安排他和弟弟住一屋。但是思北觉得不好,坚决要住到酒店里。

二老觉得太浪费钱,家里挤挤能住下,干嘛去花那个冤枉钱。但是思北很坚持。柳南劝不过,便做父母的工作。

父母的观念里,住宾馆除了浪费钱外,还有一个礼节问题。虽然思北还不是正式的女婿,但也是准女婿,这么大老远来了,住到外面显然是有些失礼,很有照顾不周的意味。但柳南告诉他们,刘思北从小就一个人住,不习惯和别人同睡。大城市的人都有洁癖,咱们不管他了,让人家舒服最重要。如果非要拧巴着,大家都会尴尬。老人听了只能作罢。

柳南带着思北游览了大名古镇,品尝了当地的特色小吃,二人玩得不亦乐乎。感情在甜腻中向卿卿我我又升华了一步。

春暖花开之后,弟弟去上大学了,柳南突然心血来潮,利用周末把父母接到了北江一起赏花踏春。但周末两天哪儿够,仗着柳南在省台的工作不是特别忙,老两口决定再小住几天,柳南时不时请假陪着他们出去转转。

柳南的父母来北江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思北父母的耳朵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终于有一天,思北妈决定,两家人一块吃顿饭。

双方父母见面,就这么自然而又突然地即将发生。柳南又紧张又激动。她觉得这事儿在计划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说不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在饭桌上就一锤定音了。

实际上,与柳南的父母见面,思北妈是跟儿子经过了严肃而认真地沟通之后做出的冷静决定。

自从柳南到刘家吃完第一顿饭之后,雨台街道党工委副书记宁晓敏就开始了和儿子语重心长、润物无声地谈话。她爱自己的儿子胜过爱老公。让儿子高兴,让儿子幸福是当妈的最大心愿。但当她发现,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和她疏远时,心里就隐隐产生了一种恐惧。

尤其是这个春节,刘思北从赵都回来之后,不但没有怏怏不乐,反而心情大好。她本来是想让儿子去感受那种物质不太富裕的县城生活有多么糟糕的。她以为儿子在看到柳南的家庭情况后会有所退缩。但结果却恰恰相反。这让她非常困惑,乃至有些郁闷。

当她意识到,儿子很快就要离开她,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并长相厮守时,她的身体突然像钻进了魔鬼,认识立刻发生了变化。变得理性而现实,还有那么一点点疯狂和不可理喻。

她开始以长辈的姿态冷静审视晚辈的婚事。

找个门当户对的亲家当然是首选。但作为过来人,她知道,那不能强求。此时的宁书记还没有失去一位干部女性的优雅。她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做个霸权的家长,自己是电视台主持人的妈妈,是新社会观念超前的妈妈,是思想足够前卫的妈妈。

但,这也仅仅是个心理暗示般的自我提醒。

柳南的条件跟她的价值观和思维逻辑有冲突。但她不露声色,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向儿子灌输自己的想法,并试图做一些改变。柳南这个人,她还算满意。不太满意的,是柳南的家庭条件,还有那半死不活的工作。她可以允许儿子因为兴趣,在已经没落的电视台消磨时光。但不能容忍未来的儿媳妇在这种看不到前途的单位浪费时间。

她开始含沙射影地给儿子讲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宁书记经常拿自己的婚姻作为范例给儿子讲得失利弊。自己和思北爸两人的家庭也不般配。自己是干部家庭,而思北爸是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当初他们也是为了爱情,不顾家人的反对走到了一起,但是真正过起日子来,才发现两人在生活习惯和观念上存在很大的差异。儿子在长大的过程中也见证过他们的争吵和冲突。但他们那个年代讲究白头到老,“离婚”是一种令人不齿的行为。所以大家只能互相将就着,忍到麻木,忍到无动于衷,一直忍到习惯成自然。到最后,婚姻质量也不忍直视。

现在是不同了,离婚成了家常便饭。谁也不用忍谁了,过不到一块儿就分手。可是作为当事人来讲,离婚容易,抹掉内心的伤痛谈何容易!财产分割、儿女抚养权争夺,哪一件不把人弄得遍地鳞伤?

门当户对,就不会离婚吗?当然不是。况且,“两情相悦”比“门当户对”更应该排在前面。一对夫妻能否笑着白头偕老,“两情相悦”和“门当户对”缺一不可。

宁书记的灌输继续深入。

儿子现在只知道恋爱的甜蜜,不知道过日子的琐碎与平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可能会做出不理性的决定。一旦结婚,柴米油盐酱醋茶,房子,车子,将来子女的教育,老人的赡养,都是他们要面对的问题。

妈妈说话越来越不含蓄了。刘思北也不再听得云里雾里。他总结出来了,妈妈的意思,就是找对象娶媳妇,物质和精神都必须高度匹配才可。

宁书记一拍大腿,对儿子的悟性竖起大拇指。然后直接了当地说,婚后的幸福生活是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来维持的。儿子虽然成了电视台的主持人,但是收入少得可怜。他和柳南还都干这行,两人的收入连自己的吃喝都满足不了。一旦结婚,也就意味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宣告结束。婚后的日子怎么过?节衣缩食?还是继续让父母支援?

再说难听点,啃老要啃到啥时候?作为男人,你怎么养活自己的女人?

思北像被打了一闷棍,然后又被当众扒光。痛苦羞臊得不知如何是好。妈妈的话直白得像把明晃晃的刺刀,对着他的小心脏,噗嗤,噗嗤,一刀又一刀,不留一点情面。那一刻,思北觉得,多年的母子情一下撕破了脸,心里那股温存沉没触底,化成了冰冷的礁石。

这也是人成年该有的仪式吗?刘思北还难以适应,接受不了。一直给他遮风挡雨的那棵大树,那个避风港湾,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暗礁险滩?多少个夜晚,他躲在被窝里暗自神伤,一把鼻涕一把泪,被头上留下的片片洇渍,是他内心挣扎的写照。

宁晓敏同志不管那一套,仍然滔滔不绝,她必须把自己想说的统统都说出来。

她觉得,刘思北和柳南现在仅仅是为对方的“身材和脸蛋”着迷,谈不上“精神和心灵”的相通,如果没有物质做基础,这种着迷很快就会索然无味,变成审美疲劳。

思北也去过柳南家了,见过了父母,也了解了女朋友的家庭。将来买房买车,调动工作,子女教育,她们家能帮上多少忙呢?

这个问题又很尖锐。

刘思北瞪着大眼看着母亲,就像看着一件慢慢揭去面纱的古董。古董露出全貌,没有散发迷人的光,而是锈迹斑斑,浑身透着陈腐污浊之气。他的心忽然不痛了。一种刚烈随着血气涌遍全身。他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庇护,自己应该迈出独立行走的第一步了。

作为“南腔北调”的主持人,刘思北在逻辑和观点辩论上每天都要经历训练。他很快就发现了妈妈这些“过时”言论的漏洞。他开始反击了。

说来说去,妈妈无非是觉得,他跟柳南,精神上也不契合,物质上也不匹配。那就是不支持他们俩走到一起咯?

宁书记听了又使劲儿摇头,说,也不是。

如果不是,他就觉得妈妈的担心不能说多余,但至少有点操之过急。

先说工作,老太太忽视了一切都会随着时间和人的努力发生向好变化的可能。他热爱电视,不可能因为收入低去换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更不可能让柳南为了生活放弃她热爱的电视事业。因为热爱,是这个世界上很珍贵很稀有的东西。只要地球不爆炸,人类不毁灭,新闻工作就不会消失。只要心里有爱,任何工作都会做得有声有色。电视台不会一直低迷下去。

再说精神层面,“两情相悦”首先要从互相欣赏对方的长相开始。看着对方就恶心,怎么可能“相悦”起来?况且,他和柳南的恋爱始于在节目中的搭档与配合,那本身就是一个精神契合的过程。应该说,在精神相通方面,两人有着很好的基础,怎么就不被看好呢?

宁书记被儿子缜密的反驳弄得哑口无言。她见儿子如此有主意,笑了笑,不置可否。

只是一转脸,她就斩钉截铁地说,你俩的婚事我不反对,只是结婚后要和我们住一起!

刘思北心里一沉。

妈妈这句话,也许只是另一个意思的另一种表达:我不会出钱给你们买新房子!

这又是釜底抽薪的一记重拳。

思北家现在盛世绿洲的这套140平的房子,是3年前买的,属于改善型升级。原来的旧房子已经卖了。他判断着,以父母的能力再给他买一套,应该也没有问题。3年前,换这套房子的时候,思北爸就曾说过,还得再准备一套,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用。他印象里,妈妈当时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那时候,他刚要大学毕业,也许他们没想到儿子会这么快找上对象,这么快谈婚论嫁。但,也许,那时候妈妈就想好了一起住。

北江现在的房价比3年前翻了一番。就在他们买完盛世绿洲的房子不久,房价像打了鸡血的野鸭子,一飞冲天。从1万出头一路飙升到现在的2万多。父母后悔不跌,尤其妈妈,捶手顿足,抱怨那时没有一下买两套。现在再想买,得多掏100多万。

也许,爸妈真没有能力再给他买一套房了。他们的收入主要也是工资,也许会有灰色……思北没有继续往下想。他觉得,结婚后和爸妈住一起也是不错的主意。

当然,这个情况他觉得没必要跟柳南说得太早。

……

柳南在当着燕鑫的面,告诉陈家山自己和思北要准备订婚的时候,用了一种夸张的预告的方式,主要还是为了震慑坐在对面的年轻女性。实际情况是,双方父母准备第二天一块见面吃顿饭。

柳南非常在乎父母的感受。

她怕父母没有准备,不愿意唐突着去见面。毕竟思北的爸妈都是单位的中高层干部,见过世面,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而她的爸妈不过是在县城教了一辈子书的小学教师。坐在一起,不会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况且,这次又是在北江的地盘上。严格来讲,双方定亲,男方应该赶到赵都临江,带着聘礼,登门提亲。但对方明明又没提定亲的事,只是强调“吃顿饭”。

细想想,这顿饭吃得有点不伦不类,不清不楚。

柳南征求父母的意见,问他们想不想去。二老觉得,见个面也没什么不可以。虽然这趟来没有和思北爸妈见面的准备,但既然对方主动提出来了,那就说明人家已经接受了柳南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如果推辞拒绝,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柳南点头称是。

为了让见面的气氛更融洽,她特意带着父母去商场买了新衣服,给妈妈去美发店烫了个头。老两口一下精神体面了不少。

饭店定在了金雀楼。

柳南带着父母十一点半就到了,雅间里竟然还没人。本来是怕让人家等自己,结果自己却还要等人家。柳南觉得有点窄面,于是就打思北的电话。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之后提示正在通话中,显然是这家伙摁了拒绝键。什么情况?连电话也不接了?柳南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这可是刘思北第一次挂断他的电话。

她没有接着再打,冷静着想了想,应该是单位有什么要紧的事。三个人没着没落地坐了十分钟,当服务员第二次进来问要不要点菜时,雅间的门被推开了。思北妈、思北爸被一帮人簇拥着闯了进来。看长相就知道,这些人是亲戚。

三人慌乱着站起来,堆出笑脸相迎。

亲戚中的女人们首先看到了化了妆的柳南,大惊小叫,像粉丝见到了明星,呼喊着柳南的名字。纷纷上前,摸胳膊摸手,上下打量。说跟电视上一样,又说,比电视上还漂亮,就是好长时间在电视上见不到了。

站在一旁的柳南父母,变成了明星的远房亲戚,脸上挂着被冷落的讪笑。他们心里纳闷,这些人说话为什么嗓门这么高,底气这么足,不累吗?可能是吃得太好,营养高,又不干体力活,总得找个渠道把吃的饭发泄出去。

还是闺女懂事,很快就发现了父母的处境,瞬间觉得这些亲戚有些不讲究。

“这是思北的爸爸,这是妈妈。”柳南主动给父母引见。

思北妈本来是想着先跟父母打招呼的,只是被女眷们一咋呼,大家的注意力都不自觉地被吸引走了。她不好意思地跟柳南的爸妈一一握手,连连道歉,说单位有点事耽误了。然后挨个介绍后面的人。这是思北的舅舅、舅妈,这是思北的姑姑、姑父、这是思北的小姨、姨父。一边介绍一边解释,本来想着只咱们六口人简单吃个饭,后来舅妈知道了,说这么大的事,按规矩一大家子人都得参加。参加就参加吧,人多了倒是热闹,都见个面认识认识也好。

柳爸柳妈局促地站着,脸上挂着略显紧张的笑,他们一动不动的样子,像领导接见贵宾,和凑上来的人一个个握手,连连说好。不同的是,“贵宾”一脸霸气,“主人”倒有些不安和怯意。

思北的这些七大姑八大姨,柳南也是第一次见。她曾经问过思北,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只记得当时思北兴致不高,摇着头说平时亲戚们走动不多,已经没有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就逢年过节见个面。平时要是见着了,那多数是求刘主任宁书记办事来了。

柳南在这些亲戚们脸上扫了一遍,心里便有了数。思北妈把大家都招来,看这阵势,今天应该不再是“见个面随便聊聊”那么简单了。想到这儿,她心里不免一喜,如果今天把她和思北的婚事定了,那倒是一个意外的重大收获。

不对,不对,这样不对。

在这儿把亲定了,这算怎么回事?不符合礼数啊!思北爸妈一定要到赵都临江登门提亲才对啊。自己家还有一堆亲戚等着吃定亲宴哩。思北妈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那今天招这么多亲戚干吗?柳南心里犯起了嘀咕,她瞅了瞅自己的爸妈,他们倒是一脸平静,估计是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时思北的电话打进来了,告诉她刚才在开会,不能接电话。柳南嘴里“哦哦”着,快速地说亲戚们都到了,赶紧过来吧。说完,就草草挂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思北“嗯?嗯?”了两声,以为柳南在开玩笑。

思北妈招呼服务员,要求换个15人的大雅间,结果服务员愣愣地说,都订出去了。旁边的小姨立刻帮腔,让把经理喊来。

经理一见思北妈,点头哈腰,低眉顺眼,连连喊着“宁书记”,不停地说“马上协调”。

很快,一屋子人拿起包和衣服,迁移到了一个大间。

柳南很惊讶。她没想到思北妈一个副科级干部,说话这么好使。后来才知道,这个地方是雨台街道管辖的地盘。

大家刚刚坐定,思北喘着气从外面进来了。尽管柳南电话里提醒了他,没有当真的刘思北还是被这一大屋子人惊讶到了。没等他开口,长辈们就起哄似地大喊大叫。那阵势不像长辈,倒像是一帮狐朋狗友。

“哟,今天的主角怎么姗姗来迟呀!”小姨高声尖叫着问。

“主角不都是最后一个出场嘛!”思北佯装生气地反问。

一句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连连夸刘主持回答得好。

“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总是不按套路出牌,老是搞突然袭击!昨天书记定的名单里可是没你们啊!”思北摆出一副领导质问下属的口气,实则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盟主广发英雄帖,我们才闻声而动,来参加这英雄大会咾!”姨父边说边看了看正在点菜的宁书记,然后向思北挤了挤眼。

“你要决定终身大事了,我们能不来吗!”舅妈嗔怪着说,“臭小子,媳妇都找好了,也不知道跟舅妈说一声!再不说,舅妈这大红包可就省下了!”

“哟哟哟,别价,这红包可不能省,要不你睡觉都睡不踏实!”

……

此时的思北大概齐闹明白了,今天这场面应该是舅妈提议,亲妈一手张罗的。而且很可能就是今上午她们临时起的意。他一直对他妈的这种做事风格不大不习惯。随性,豪放,很突然。不知道是不是街道办的工作随时需要动态调整,整得宁书记把这一作风下意识地带到了生活中。这么多人,这么隆重,仪式感这么足,老太太是咋想的?仅仅是为了人多热闹?第一次跟柳南的父母见面,她不会上来就宣布定亲吧!这合礼数吗?这么大的事不得跟儿子沟通吗?

他不安地看了看坐在斜对面的柳南。然后,凑到妈妈耳边,轻轻地问:“妈,今儿干嘛喊这么多人来?”

宁书记好像半天才听懂,无所谓地侧过头,轻声说:“没啥,我是怕冷场,不知道跟人家聊啥。正好你舅妈打电话,干脆……”

思北无语,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

雅间里的座位貌似还是有讲究的:思北爸、柳南爸,同时坐主位,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主位两边分别依次是思北妈、柳南妈;思北、柳南;然后是六位亲戚,以家为单位挨在一起。还真是,六位长辈越看越像来捧场聊天的角色。

两位年轻人没有坐在一起,说话就很不方便。思北看了一眼柳南,悄悄指了指手机,柳南领会,可以用微信交流。

大家说话的功夫,宁书记亲自点的菜端上桌了。

菜品非常丰盛。有大闸蟹,有龙虾,有海鱼,还有号称“位菜”的燕窝。在座的人一下都安静了。白酒准备的是茅台。思北爸举杯开了场,欢迎贵宾。思北妈一声令下“动筷吧”,于是大家都低了头,雅间里瞬间没有了说话声,取而代之的是勺子、筷子和碗盘的撞击声。细听,还有牙齿和菜肴的摩擦碾压声、白酒进入口腔经过舌头时的“滋滋”声。再等一会,就听有人含混不清地说“金雀楼的菜还可以”“这螃蟹像是阳澄湖的”。

柳南知道吃螃蟹有讲究,她自己也不是太懂。就瞅着对面思北的小姨怎么吃,然后帮着爸妈弄。看着小姨吃得杯盘狼藉,满嘴冒油,也没发现门道在哪。

女士们顾着吃,男士们顾着吃喝。

柳南的爸爸酒量不行,但是其他几位酒量很行。尤其是三位陪酒的男士,频频举杯,嘴里念叨着“您随意,我干了”,柳爸端起来抿了抿,对方一仰脖,没了。不一会儿,两瓶茅台就倒空了。新的一瓶又打开了。

柳南看大家这么投入,拿起手机,开始给思北发微信:

柳: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刘:三陪。

柳:???

刘:怕冷场。

柳:还是冷。

宁书记使劲儿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明显这是在发号施令。

女士们终于放下了筷子,笑眯眯地开始工作了。她们问柳南妈的年龄几何,身体怎么样;男士们问柳父什么时候退的休,儿子上的什么大学,教师退休后什么待遇。

最后,问到了赵都临江县的房价。

一提房价,大家都来了兴致。好像前面说的都是引子,最后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小姨一边擦着嘴上的蟹黄,一边冲着柳南的父母说:“二位,哥和嫂子,你们就放心吧,柳南进了刘家,那就跟我们自己的女儿一样,什么也不用她操心。房子,我姐、姐夫早就给准备好了!虽然北江的房价跟一线城市不能比,但跟临江比,那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两年,北江这房价跟火箭似地,噌噌地涨啊。二环以内找不到2万以下的房子了吧!好歹弄个两室两厅,就得小200万!”

“这要让小年轻的自己挣,一辈子不吃不喝,也就只能买套房!”舅妈补充道。

柳爸柳妈连连点头,又连连感叹着摇头。

柳南脸上也掠过一层沉重而幸福的笑。

倒是思北,听完之后,心里一咯噔。他扭头看了看老妈,宁书记像是在专注地吃东西,一脸的平静。他忍不住,又凑到妈的耳朵旁,问:“计划有变啊?我姨怎么知道你们把房准备好了?”

“嘴长在她脖子上,愿说说去呗!”宁书记低头喝汤,嘴里像蚊子一样嗡嗡着。

刘思北一愣,身体像被推了一把,使劲儿弹到椅子的靠背上。

“诶?姐,你们准备在哪儿给北北他们买房啊?”小姨得寸进尺。

“嗯……正琢磨呢,你觉得哪儿好啊?”宁书记极力配合着妹妹。

思北来了兴致。他没想到小姨这么认真。一看就是宁书记没有跟妹妹交待不想给儿子买房子的事。又或者,这种事难以启齿。这倒好,私下不沟通,这回要搬到桌面上来说了。

柳南也支楞起了耳朵。

“我觉得万成在东二环边上新开的那个楼盘不错!叫什么,‘紫御府’?”

“那儿可不便宜,听说均价两万六七呢!”舅妈撇着嘴,跟了一句。

思北爸好像没听见,继续端他的杯,打他的圈,敬他的酒。

思北妈把筷子往盘子上一放,豪放地说:“只要质量好,还是可以考虑!丽敏,你们需要买吗?需要买,咱们一块,你先了解了解。”

“我可没那么多钱!”坐在思北旁边的小姨脸上一片失落。

……

妈呀!我的亲妈呀!刘思北快坐不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妈这么能口是心非,这么能跟自己的亲妹妹心平气和地编故事。

他双脚蹬地,身体顶着椅子往后撤出一人的距离,为的是让姐妹俩说话更方便。自己则拿起手机发微信。

刘:女人说话真是凭心情。

柳:???

刘:书记前两天才跟我说,婚后跟她一起住。

柳:啊哦?!

刘:能接受不?

柳:应该没问题。

思北抬头看了一眼柳南,沉重而幸福的笑容里,幸福正在褪去。

还是小姨眼尖,看出了姐姐的踌躇。她把椅子向思北腾出的空隙里挪了挪,凑近了姐姐的身体,问:“姐,你是不是把钱都投万成了?”

姐姐扭头看妹妹,打着哈哈,笑着回:“没有!怎么可能!”

“我前几天听见有人议论,说上面可能要查万成呢!这钱有可能不保险。我们也在里面放了50个,我说不行也取出来呢!你打听打听呗,整点可靠的内部消息。取还是不取啊!?自从听见这消息,心里可慌呢!俺俩可经不起出事儿!”妹妹像是在哭诉。

姐姐瞪着大眼瞅了一眼妹妹。

“诶,我怎么听说的是另一个版本啊!”舅妈耳朵尖,不等大姐言声,便凑过来插嘴道,“怎么说,万成又放出来一款30个点的产品,一般人还拿不到,只针对他们内部高管的家属呢?姐,能跟他们高管搭上话吗?”

宁书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这两个完全相反的消息,她都有所耳闻,但都没当回事。她们家的大部分存款确实都投了进去。但是她不担心,因为她的领导的领导,也都在万成放着钱呢。一有风吹草动,领导们肯定先知道。至于这些弟弟妹妹,她还真是要上上心,当个事了解一下。自从父母离世之后,作为这个大家庭里的大姐大、唯一从政的副科级干部,她就是一家之长,有为兄弟姐妹谋福利的责任,也有为老弟老妹排忧解难的义务。于是,她从容镇定地告诉妹妹们,应该没问题。她再打听打听,尽快给大家一个准确的消息。

谁知,一直打圈喝酒的思北爸不淡定了。他拿起筷子,使劲儿往盘子上一放,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我给你们说了多少回了!万成就是个雷,30个点!这不是扯淡吗?他得多高的利润才能支付你们这30个点啊?!我是正规银行的我还不知道嘛!不要再往里面放了,放了的赶紧拿出来!”思北爸喷着酒气,翻着白眼,一脸的不屑。

几个弟妹傻了,一下无所适从。一个街道办的高层,一个银行的高管,意见相左。该听谁的好?她们眼睛在姐姐和姐夫脸上来回逡巡。

别人安静下来了,柳南的爸爸有点受了刺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女儿:“什么30个点?一年的利息啊?”

柳南也模棱两可地点着头:“好像是。”

“好家伙!”柳南的爸爸看了一眼大家,终于按捺不住,感同身受地讲了自己身边的情况,“俺们县城,有个叫贾四的,搞了一家农业公司,把周边的上千亩地都承包了,雇了几百名工人,种植收割都是机械化。规模很大,一看非常有实力。一年前,贾四也让人们往他那儿投钱呢,说是给12个点,银行一年最高才给4个点啊,他给12个!人们一下都疯了!感觉这钱就像大风刮来的一样!白给了,谁抢着算谁的!人家也不做广告,口口相传,比做广告还快呢。穷的富的,有钱的没钱的,都挤破脑袋似的往里放。吓人的是,你把钱放进去,不像银行里那样给你个存单。没有,就是打个白条,扣个贾四的手章。就这个也不怕,因为觉得大伙都往里放,出事也不是咱一个。再说了,他贾四多大的胆子,能一下骗这么多人?有家里穷的,没钱,没钱怎么着,东拼西凑,借了5万块,也放了进去。我们有个邻居,”思北爸转头看着女儿,“卖烧鸡的那个大程子,说是投了100万进去!把这一辈子挣的钱都放进去了!”

一个月只挣两三千的年轻人,对这些天文数字没有概念。柳南听了一脸麻木。突然,她醒过味来了,睁着惊恐的眼睛,小声问紧挨着坐的妈妈:“妈,你们是不是也投了?”

“差一点!本来你爸也想着放点呢,但是你弟弟明年就毕业了,该用钱了!就没放!咱也没钱!”柳妈凑到女儿耳朵边轻声说。

雅间里又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不是没话题了,是柳父提到,他们一个卖烧鸡的邻居往集资企业里放了100万,这个情况对大家的打击不小。谁说人家农村人没钱?哪儿都有地主啊!

……

跑题了,跑题了。说孩子们的婚事呢,怎么跑到集资上去了。

思北妈又使劲儿咳嗽了一声。

还是姑父,先把话题扯了回来。

“大哥,赵都临江那边,娶媳妇的彩礼是个什么水平?反正我知道,农村现在这个彩礼是了不得!”姑父撇着嘴,一副呛不住劲儿的表情。

但是,如此应景的一个问题,似乎没有引起共鸣。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个场合,问这个问题,多少有点缺心眼子。

姑姑使劲儿瞪了姑父一眼,呵斥道:“农村再高,还有城市里高啊!”

柳父在座位上动了动,脸上又挂起了笑。他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这个话题他还颇感兴趣,于是笑着说:“临江的彩礼恐怕在整个海北都是排在前面的。都是陋习。越穷越讲究,越攀比。那边讲究啥,‘万紫千红一片绿’‘一动不动’!”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觉厉。不明白这口诀背后的含义,只觉得很厉害,很高大上。彩礼都开始进行艺术化表达了,看来是已经成了风俗规矩了。

“‘万紫千红一片绿’啥意思呢,一万张5块的,一千张百元大钞,一百张50元的。算下来这是20万!‘一动不动’指的就是一辆汽车、一套县城一百平米以上的房子!这叫‘一动一不动’。这两样儿算下来也得50万!所以说,农村娶个媳妇,没个七、八十万进不了门!”

“你看看,我说了不得吧!这家伙!”姑父还不认输,力证自己说得情况没错。

姑姑气得咬牙切齿,使劲儿剜了他一眼。

思北妈微微低了头,脸上飘过一丝红晕。

“没事儿,北江的彩礼只多不少!”思北爸讪笑了两声,端起酒杯,让大家同端一个。

柳爸眨了眨眼,使劲儿品味着亲家话里的意思。

小姨和舅妈,一边端着饮料一边打着圆场说,这不算啥,七、八十万,在北江连个一室一厅都买不了。

柳妈连连称是,随口无心地说了一句,县里的消费水平低。

……

思北往后挪了挪凳子,又摆弄起了手机。

柳:我爸说这个是不是不好?

刘:没事儿,挺正常的。

柳:好像张嘴要彩礼似的。

刘:总得说这事,又躲不过去。

柳:哎呀,尴尬。

刘:别想那么多。

思北妈在思北爸耳边嘟囔了几句。思北爸沉思了一会儿,等姑父和姑妈俩人不再小声呛呛了,才清了一下嗓子,扭脸看着柳父,说:

“你比我大,叫哥吧。老哥,两个孩子挺对脾气,咱们两家也算有缘分,他们的事儿,我们两口基本没意见。今天,也想听听你们二位的态度?”

“我们更没意见,没意见!”柳父红着脸,使劲儿点着头。柳妈也抢着说:“他们俩说得来最重要!”

一旁的柳南羞得脸通红,埋着头,手摩挲着手机,心咚咚直跳。

“那就好!今天算是我们初次见面,后面我们商量个良辰吉日,把他们的事定下来。到时候,我和他妈会专程赶到临江,登门拜访,好不好!”

“好好好,一切按你们的意思办!”

“哇,鼓掌!”小姨带头祝贺。在一片掌声中,她首先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柳南:“小南,这是小姨的见面礼,祝福你们!”

柳南慌着站起来,不敢接,眼睛看着思北,又看思北的爸妈。

“拿着吧,你姨的一片心意!”思北妈表了态。

“小南,这是姑姑的!”

“小南,这是舅妈的!拿着,等你们办婚礼的时候,还有更大的!”

柳南有点小激动,频频点头,连连感谢。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思北妈张罗这么多亲戚来,都不能白来,都是要送见面礼的。临江县可是没这套规矩。看来,刚才自己的担心是多余了。思北爸刚才把话也说得很明白,后面定了日子,他们就到临江登门提亲。想到这儿,心里的幸福感一下汹涌澎湃起来。

双方父母的初次见面以圆满告终。

大家起身收拾东西。几位陪酒的男士喝得都很尽兴,愉快地大喊大叫,又说又笑。这时,舅舅晃着身子,打了个饱嗝,突然大声冲着思北爸说:“姐夫,我想起一件事,刚才忘了说,我一个开装饰公司的哥们,最近想找你帮忙给贷点款呢,是不是你们银行有个无息贷款的政策?对小微企业?”

“无息贷款?我得回去了解一下。应该是有条件限制的。”思北爸兴致不高。

“那你给帮帮忙,这是我特铁的一哥们,今年他们觉得装饰市场钱景不错,想扩大规模,想贷个500万!诶,你知道这人是谁吧!?”舅舅一拍脑门,转脸看向正在低头穿外套的思北,“小北,小北,我平时也不看电视,没注意过,你们电视台是不是有个叫燕鑫的,我这朋友就是燕鑫她爸!”

思北“啊”了一声,一脸惊讶。

正在帮爸妈收拾东西的柳南听完,心里“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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