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连空气都透露疲惫的阴沉天色，太阳还未从灰褐色的云层钻射透出，明珠穿着一身淡裳素服，略施了点脂粉，绾了发髻，茶水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胡乱吃了一些东西，准备坐了马车随出殡的队伍一路南行。
明珠是长姐，明菊的殡礼自然是要出行的。按照明菊目前与丈夫和离的局面，因此，在葬礼殡仪上，她仍将按照明家的庶二小姐所葬埋。
秋虽渐凉，服毒自尽过后的死人自是不能停柩太久。出殡之前，明珠的母亲大太太陈氏本来说：“哎，都怪我，怪我这个做嫡母的考虑失误，若是当初没给这孩子说与那姓李的一家，这孩子她……她也不会……”言辞大意，是自己一时考虑欠妥导致了明菊被夫婿虐待而了结自尽，这次，怎么都要给明菊再找个家世品性好的丧男为她“搭搭尸骨”。
明珠急忙拦住了她：“母亲，”她轻声地说：“二妹妹死前怎么也要脱离那姓李的一家，您又何苦再去糟蹋作践于她呢？算了吧，何苦来，您老人家何不让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
无人能够理解明珠这番话的意思，此言一出，明府所有小姐姨太太、甚至丫鬟仆人全把目光投于明珠她们这对母子身上。
——兴许，她们是觉得眼前的这对母子又在演戏，真正的猫哭耗子假慈悲吧！
回忆当初，明府耳房莫名失火，明珠与明菊同困其中，两个身份不同、性子完全不同的小姐，当明珠的未婚夫齐瑜冲进火场，他最先该带走的不是未婚妻明珠吗？——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明菊却得救了！那场大火里被自己未婚夫抛弃的明珠由此失去光明，因此，这段公案谁都没说，可并不表示，她们不懂其中的恩怨纠葛。
众人都没吱声。
明珠撇过脸去，不想理会这些人的异样目光。明珠忽然注意到，就在点着琉璃长灯的灵床子旁边、贴着满室经幡钱纸、金银锭周围，明菊的生母旷姨娘此时正木偶似地站在灵柩旁，面容呆滞，双眼红肿，不知想什么正想得出神。
或许，是哀痛棺材里的女儿、她此生唯一的依靠就这样没了吧？！回想曾经，从这个女儿出世以来，旷姨娘觉得她这辈子最大的怨念就是肚子里竟爬出了个不牢实的‘赔钱货’！母子两的感情——是从明菊五岁送往大太太陈氏那里彻底疏远淡漠的。后来，明菊长大了，这个和她感情淡漠的女儿竟能孝顺得出乎她想象——明菊会省吃俭用地把月钱零销交给她，让她在府里注意仪容形象。因此，这个赔钱货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有价值的，然而现在，她就这样没了！
“你还我的女儿！大姐，你还我的女儿！……”
突然，披头散发的旷姨娘像是想到什么，两只眼睛陡然凶光一闪，走上前扯着明珠母亲袖子就是一阵大闹：“想当初，我左哭右求，几乎没哭倒在你和老爷跟前了！我说，那姓李的不是个东西，他前边的媳妇也是被他虐待致死的！可是，无论我求爹爹告奶奶怎么求你们，你们还是非把菊儿那边……姐姐啊！人在做，天在看，现在我的菊儿没了，你们是不是满意了？是不是？！——姐姐，您向来面善心恶，只有我才知道你的手段有多么毒辣，你说，你做了那么多恶事，您都不怕将来下阿鼻地狱遭反应吗？！你不怕吗？！”
她的哭声凄惨而绝望，灵堂一下热闹起来。
陈氏气得下巴都抖起来了：“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她把袖子一甩，眉头一皱：“来人！还不给我将这没王法的娼妇叉出去！身为一个姨太太，行为举止如此失仪，菊丫头有你这样的生母，才是她最大的羞耻和不幸!”
就这样，已经快疯了似的旷姨娘便被几个家丁生来活拽地拖出女儿灵堂。
明珠目历着这些画面，不知怎么地，浑身一颤，犹如芒刺在背。
母亲陈氏自是偏袒她的，可是转念一想，假若她的生母并非正室出生，而是，她和明菊的出生一样，或者说，她和明菊的位置颠倒一下，她是庶骶帐悄盖椎丈拇笮〗悖詈螅虑榈慕峋钟只嵩跹兀渴遣皇翘稍诠撞睦锏模褪撬髦樽约耗兀
明菊下葬的地方是南郊的一个田庄里。
秋天的麦穗一片金黄，风抖着麦浪，天与地连接之处，地平线上是一片毛绒绒金光。如此美好的景色，如今，它却要成为一个彻彻底底葬送明菊的地方。
——既生瑜，何生亮？
明珠嘴角浅浅勾起，忽然想到这词儿。
如果明菊的死亡是自己造成的，明菊的不幸遭遇也是自己造成的，那么，当初那些刻骨铭心的眼盲之苦，那些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分不清是继续苟活还是结束自己的煎熬漫长岁月……这一笔账，又该怎么算呢？而这茫茫人世间，矛盾之窟，那些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又该怎么算呢？
明珠缓缓闭上眼，睫毛上沾有泪珠。
她想，这将是她一生永远无法参透的答案，谁对谁错，永永远远，无法参透……
回到齐府以后，明珠和齐瑜两人照样像往常一样过起了日子。
明菊之事，虽说牵扯着两人心中最敏感、最纤细的神经，可是，若非对方开口，谁也不会轻易触碰这一话题。当然，这自是免不了有逃避嫌疑，但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大家表面上还是安安静静，和和美美的样子。
因是老皇帝病重，皇权敏感更迭时期，再加上内阁准备重新组员，朝廷准备在翰林院中选出两位新的、有资历的阁臣统摄六部，因此，作为首相之子，堂堂翰林院近臣的年轻才俊齐瑜自然公务应酬不断，而这段时间，齐瑜每天晨光不亮就要早起上朝。
天气越来越冷了，十月中旬的帝京城开始一片秋日肃杀。秋霜落满台阶，直冻得巡夜的仆人也是一挂清鼻涕揪了还生。而这个时候，明珠总是会悄悄下床比齐瑜早起那么一刻钟，常常，她会亲自命丫头们拿了袍子与相公穿上，亲自帮他预备预备早膳……
当然，齐瑜临出门之前，也是搂着爱妻的纤腰在她额上温柔如水地吻了吻：“今晚我可能不回来用膳了，你早点歇息，不要等我。”一顿：“这段时间有劳娘子了，等忙过了这段时日，为夫就带你出门散心可好？”“好。”明珠微微笑着，星眸璀璨盈亮，又透出一股无法掩藏的忧郁，而她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或许除了齐瑜，谁也无法猜出……
如此这般，光阴转眼两月有余，大家就这么过着，安静地依偎着，直到有一天，一场由明菊死亡引爆的灭顶之灾，到底是正在悄悄、悄悄地移动到他们头上……
最开始，明珠是因为到齐母那里去请安，无意间听到了佛偈上的因果报应、以及鬼怪乱神之说，当时，明珠只是勉强牵牵嘴角笑了笑，一脸不在意的样子，然而，一到了夜间，齐老太太那些所谓的“因果报应”便导致明珠噩梦连连不断！
“鬼！鬼！你们走开，不要找我，不要来找我！……”
“啊，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害死你，我真的没有想要害死你！不要来找我！”
“……”
此时的齐瑜正睡得很沉，忽然，身上被一阵乱踢乱踹，蓦地醒来睁眼一看，原来明珠大汗满头，像受了什么惊吓，半空中伸出藕臂又是喊又是惊恐大叫。两人身上被子踢翻，明珠只穿了件银底缎子绣绿色竹叶的丝质睡袍，脖颈绯红，也是沁满了豆大汗珠。
齐瑜赶紧将明珠抱起来：“怎么了？娘子？是不是做噩梦了？嗯？”他声音温柔，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哄小孩儿似地轻轻拍哄她。明珠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看见烛光中齐瑜的一双眸子像带着月光的黑曜石，清越纯澈，静谧而安详地照拂着她的眼睛，明珠的心跳，这才渐渐得到平息。
“对不起，我、我好像做噩梦了……梦见了很多小鬼，他们要来、要来抓我。”
由此，明珠的噩梦便连连不断。有时候是地狱冤魂，有时候是明菊披头散发、伸出长长舌头，并且七窍流血地上吊自尽在她面前。明珠快被这些噩梦折磨得要疯了，尽管，每次夜里，睁开眼睛看见的都是齐瑜正抱着她，轻轻拍哄着她，然而，那种内心胆颤恐惧于过去一些‘伤害过人命’的事却让她每天活得惶惶不可终日。
有一天，明珠照例一场噩梦，这次，梦见的却不是那些冤魂来抓自己，而是，她的相公齐瑜正被拖于地狱的十八层遭受种种酷刑。齐瑜是代替她受刑的，噩梦中的齐瑜被炸了油锅，被分了尸体，被投进了血池，总之，要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相公！我受不了，受不了！我好怕，好怕这些梦都会变成真的！”
明珠浑身哆哆嗦嗦，哪里还有往常的要强刚性，齐瑜抱着她，又是气，又是笑，他依旧拽袖帮她擦擦额上冷汗，看着她，看了半晌，才认真地说：“娘子，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你听着，那件事情你并不是犯了什么了不起的大过失，错更不在于你，要怪，就怪命运弄人，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太自私，而这种自私，只能注定让一个男人去选择他想要保护的女孩儿……所以，”
齐瑜一顿，明珠朦胧地望着他。
“所以，如果真有错，也错在为夫，为夫当时没有把事情处理好。才造成了后来那么多悲剧发生。明珠，别担心了，那些冤魂要找都只会找为夫，和你半点不相干的……”
明珠手捂着嘴，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相公——”明珠强制深吸口气，才徐徐放下手自嘲似地笑笑说：“正因为如此，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呀！”说着，她泪流满面，再次环抱对方腰际哭倒在男人怀中。
齐瑜一怔，暗暗轻吁了一声，其实，他也有心结，当他凝视自己的双手，馑志烤拐从卸嗌傧床桓删坏难郏烤烤褂卸嗌伲吭彼诔枚愿赌切┛床患恼卸缘常嗟氖茄榷纠笔滞螅皇牵泵娑悦骶照庖皇虑楹螅次艘桓鋈跖拥奈薰记a械接惺ニ哪卸鹧希械搅夹牟话病
“明珠，时间会治疗一切的，现在最主要的是，你不能老是这么胡思乱想了……”
他把明珠重新翻身压倒在身下，温热的嘴唇猛地吻住了她的眼睛，又从眼睛上向下滑，吮吸着她脸上的汗水和泪珠……
“娘子，重要的是，你得赶紧给我生个儿子才是。”说着，一连串低声的、窒息的，使人浑身震颤的低呐立即响彻明珠耳畔。
——生个儿子？
明珠缓缓闭上睫毛。
有那么容易吗？
第二日上午，终于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