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这些不足以让他们在人类移民后幸存下来。
不过，几个世纪前，当首批地球殖民者抵达这颗星球的时候，土地的问题却似乎未曾困扰过他们。他们在最陡峭的山坡上建造高大复杂的“了望塔”，对海平面位置的那些小块平地几乎视而不见。三个世纪前，因为不明原因，这批移民已然离去，了望塔的废墟承受着新一波人类殖民者的惊讶目光，却大都无人问津。
凭借着移民船发掘星际高速公路附近已经死亡行星中的废弃都市里发掘出的宇航图，先出发的那批移民来到了这颗星球，但在抵达之后，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人类没有翅膀，又被轨道卫星禁止了大部分常用飞行技术，只能在两块大陆上建起传统的城市，在新东海群岛中心建立跨岛式的庞大都会，并在便于航路中转的各个地点建起小型港口。
而作为首批的登陆城市，朝阳市是一座十公里长、建筑稠密的条状海滨港口型城市，跟地球很多普通民众一样，他们自己搭建的建筑从海边一直朝崇山峻岭之间延伸，建筑物也逐渐稀疏，最后完全消失。
这里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山麓小丘，高大的混凝土要塞就耸立其上，多半是想在高度方面与几近神话的首批移民的遗迹靠拢。更远处则有一条人类考古队很久之前用炸药开辟出的狭窄山道，通往真正的遗迹。
现如今，已经没有考古队继续发掘朝阳市的首批移民的遗迹了。所有与破解轨道卫星军用机能无关的项目，研究经费都被大量削减。那些拿不到王家签发合同的财阀早就借由后续修建的星际高速公路去了神州星域。有些特别固执的考古队仍在朝阳和南方地区的几座重要废墟挖掘，只不过资金大部分是他们自掏腰包。但在朝阳这边的山坡上，挖掘营地早已废弃，就像旁边骨架般的了望高塔那样荒凉。
“那地方听起来好得不真实。”在码头的临街商店购买食物储备的时候，我说道，“你确定那地方既没有小情侣去探险，也没有流浪汉在那边定居？”
作为回答，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扯了扯一丝逸出头巾的头发，我耸耸肩表示理解。
“那好吧。”我拿起一瓶塑料瓶包装的当地可乐，“无糖樱桃味的？”
“不要，味道太恶心了。原味的就好。”
我们买了几只装食物用的背包，在码头区随便选了条上坡的街道，往前走去。不到一个钟头，周围的喧嚣和房屋便开始减少，街道的坡度也越来越陡峭。我们放慢了步伐，每次落脚也更加谨慎。
我不时打量卓雅，但她没有表现出丝毫想放弃的想法。
看来清新的空气和冰冷的阳光对她的心情挺有好处的。她从早上开始绷紧的眉头此时舒展开来，甚至还露出了一两次笑容。随着攀登的高度增加，周围岩石上的矿脉开始折射阳光，周围的风景也值得一看了。
我们数次停下休息，一边喝水，一边眺望着海岸上的朝阳市与更远处的大海。
“第一批移民一定很酷。”在路上，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想也是。”
在一道巨大的岩石壁之后，第一座了望塔映入我们的眼帘。
这座混合材料制成的高塔，高度足有将近一千米，塔身扭曲肿胀，让人觉得很不舒服。高塔周有凸岀的落脚平台，看起来就像是撇弯掉的锅铲。塔顶宽阔，还有通风口。入口的形状类似椭圆形，进去之后却千变万化，从狭窄的梨子形到丰满的心形，看的令人眼花缭乱。
到处都悬垂着缆索，你会有种转瞬即逝却不断重复的印象，恍然间，你觉得这座高塔像是会在强风中高歌，甚至会像巨大的风车那样旋转。
在这条通往高塔的小路两旁，矮小而坚固的人造建筑物挤成一团，就像童话里公主脚边的一窝丑陋的小狗窝。这五栋小屋的建筑风格跟寂灭之地的废墟相似，老旧的自动监测系统控制下的蓝色灯光从屋内照射出来，我们在第一栋小屋边停下脚步，丢下背上沉重的背包。
我眯起眼睛，计算卫星上恶魔之茅发射的角度，记下敌人来袭时可用的掩体，以及如何抵抗可能的攻击。
这些或多或少是个训练营出来后给我带来的习惯，也是我特有的消磨时间的方法。
卓雅扯下头巾，晃了晃头发，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
“一会儿就好。”她说。
我继续下意识地评估这个考古挖掘场地的防御机能。
如果按照地球的算法，有制空权的地方，或者说在任何能让飞行器轻易飞上天空的行星，这里的我们两只能算是活靶子。但一般的规则在新东京星并不适用。在这里，最重型的飞行机械只是使用古老的螺旋桨、限载六人的直升机，而且不能配备智能系统和激光武器，不然你会在半空中化为灰烬。
使用反重力设备的个人飞行器或者纳米级直升机也是相同下场。卫星控制的恶魔之茅的限制似乎既包括科技水平，又包括物理质量，还有你的武器装备。对有武器的飞行器高度上限是大约600多米，我们所在的海拔已经超过了这个数字。
所以，如果有人想接近我们，唯一的方法就是步行，跟我们一样沿路上来。或者，如果他们有办法的话，也可以从旁边的悬崖爬上来。
在我身后，卓雅满意地嘟嚷了一声，拔掉脑子上的数据线。我转过身看到小屋的门自行打开了。
她讽刺地做了个邀请手势，“先生，您先请。”
我们刚把背包搬进屋里，待机指示灯便闪烁着从蓝变白，不知何处传来空调打开的声音。控制终端的显示器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亮起。周围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但随着显示器上提示系统登录为“已占用”后，屋子里的空气开始逐渐变化。
我把背包拎到墙角，脱掉外套，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厨房在另外一栋屋子里。”卓雅说着，继续在屋里走去，然后她打开几扇通向里间的房门，“不过我们买的大部分吃的，都是自热的，估计也用不着厨房。其他的生活必需品这儿都有。洗手间在那儿。床在那儿、那儿和那儿。
算了你自己转转看吧。系统说这里可以住六个人，我看了下这里的网络连接的是市里面的大学，能够直通全球。你可以上网打发时间，你的新身份已经给你改好了。”
我点点头，懒洋洋地伸手拂过边上的遥控器。在我的对面，一位衣着端庄的年轻女孩在镭射光线总中凭空出现在房间里。
她优雅而礼貌的朝我地鞠了一躬。
“您好，风教授。”
我瞥了卓雅一眼，“有点意思哈。”
“我是您的智能管家澜庭31号，请问，您需要我为您做点什么？”
我打了个呵欠，扫视了一圈房间，“这地方有什么防御系统吗，31号？”
“如果您指的是武器，”3D合成影像谨慎地答道，“这里恐怕没有，在重要的地球文明废墟附近动用武器或是难以驾驭的能量，这些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只不过，考古挖掘现场的所有单位都由难以破解的加密系统保护着。”
我意味深长的又瞥了眼卓雅，她咧嘴笑了笑，我清了清嗓子。
“好吧，那监控系统呢？你们的传感器能扫描到山下多远的地方？”
“我监控范围只能覆盖考古挖掘场和从属的建筑物五十米范围。但是，如果通过完整的全球数据线路利用通过城市雷达可以完整覆盖整山脉，请问，需要我接入……”
“不了，多谢你的服务。就这样吧。”
合成影像消失不见，房间里一时间显得昏暗而寂静。
小雅走到房门边，关上了门。
她朝我比画了一下周围。“你觉得我们在这儿安全吗？”
我耸耸肩，想起了田川那个黑帮大佬的威胁，那个向全球发出逮捕你的命令。
“反正不比我想到的其他地方更危险。对我个人来说，我更想今晚就去朝阳，但那边正……”
我把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她好奇地看着我。
“那边？”
“我意思是朝阳是他们认为我们肯定会去的地方。”我换了个说法，“如果我们走运的话，他们一到朝阳市没发现我们，就会找来尽可能快的交通工具，赶去南边的新东海。”
她拉过我对面的椅子，跨坐在上面。
“是啊。那我们这段时间该做什么呢？”
“你这是在向我暗示要我求爱吗？”
我这句话不经大脑就说出了口，她马上瞪大了眼睛。
“你——”
“阿。哈，我只是，呃，在说了玩的。”
这句谎话的水平足以让我成为我发小里面的笑话。如果老戴在旁边的话，我估计这个事情，能成为他嘲笑我几十的重要论据，怪不得你小子找不到妞。
所以这句谎话，是个到了年纪的小年轻都不会相信。当然更不可能骗过卓雅了。
“我知道，建哥。”她缓缓地说，“我知道大胡子那次我欠你一个人情，而且我喜欢你。确实是相当喜欢你。可……”
“哎呀，我是说真的。只是想开个玩笑。就是我这个笑话不高明，搞砸了。”
“我可没说我没考虑过，我甚至有几个晚上梦到过。”她咧嘴笑笑，我的小腹骤然一热，“你会信么？”
我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刚才真的是开玩笑的，你可别逗我，我不是一个会看清楚别人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我当真了就不好玩了。”
“嘿，”她摇摇头，“我不了解你，建哥。最近有个奇怪的感觉，挺让人害怕的，你好像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人了，这个感觉让我很奇怪。”
“是吗，可能你跟我接触久了。大家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会发现很多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
“不，不是这样。你有心事，但是你不对别人讲，建哥。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嘴巴都严。相信我，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你走进那家餐馆，光凭身上的一把刀子就杀掉了所有人，还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而且自始至终，你脸上都挂着那种微笑。”
她摸了摸头上附近的触点，她的动作在我看来，让我有些尴尬，“不说别的，靠这东西，只要我愿意，就能清楚地记起来。
每次我看到了你的脸，尤其是现在做回忆播放，不需要刻意提取，就跟你现在一样，你一直在笑，建哥。”
她说的细节，让我无言以对。
“潜意识里，你这样的人，应该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认为我会爱上你这样的，”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在说谎，刚才很多是违心的话，一部分的我愿意，非常愿意。但我早就学会不去信任那部分自我了。”
“或许这才是正确的决定。”
“是啊，可能吧。”她甩开面前的头发，换上更坚定的微笑，再次与我四目相对，“你去过大胡子的教堂，挖出了他们的芯片。为什么这么干？”
我回以微笑，站了起来，“小雅，你知道的，我很想告诉你一些我真实的想法，但是，知道的越多，反而对你越不好。”
“好吧，好吧。”
“很多事情人在江湖生不由己。”
“很有哲理的一句话。”
“那个，如果你还觉得欠我人情的话，我觉得不如这样，我一直努力把自己的情商变高一些，我现在出去确认下外面我刚才想的几个问题，我希望我回来之后，你就把我刚才的蠢话忘得一干二净把。如果你这样做的话，我会非常感激的。”
她把头看向那个交互显示器，声音放得很轻，“好。”
好？好啥好，寂寞的我把这几个字咽回肚里，走向房门。这下问题大了，祸从口出的我，显然没有这方面的解决办法。
白昼正在远去。
在我脚下，夜幕从海上席卷而来，朝阳市的灯火也渐次亮起。浑圆的血月挂在西方的地平线上，朝水面投下一条橘红色。正值上弦的菊月挂在头顶，投下铜色的月光。放眼海面，深沉的暮色中点缀着捕捞船的航行夜灯，码头的喧嚣声依稀传来。
我回头看向那栋式样古老的小屋，眼角余光扫到了那座高塔，它庞大而单薄，耸立在我右方昏暗的天空下，就像某种死去多年之物的骸骨。中间菊月的月光照进高塔上的孔洞，有时又以出人意料的角度折射出来。寒风随着夜色到来，塔身悬垂的缆索在风中懒洋洋地摇晃着。
新移民远离高塔，是因为它们在普通人的世界里缺乏价值。但我总觉得这并非全部的理由。我认识的一位考古学家曾对我说，在摄政府管理下的每颗星球，人类的聚落形态都会避免与消失的地球遗迹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说这是一种本能，是我们传承自先祖的恐惧。挖掘工作停止的那一刻，因此兴起的考古聚集点也开始消亡。
只有别无选择的人才会留下。
我注视着高塔下的破碎月光和阴影，那种古老的恐惧也有些许渗进了我的心头。地球让如果有这样的建筑。加上这种血色月光，很容易联想到，在渐沉的黄昏中，诸多双翼宽阔、仿佛猛禽的侧影在夜空中缓缓转向，比地球上人类见过的所有飞禽更加庞大，也更加棱角分明，他们带着滴血的獠牙。
我恼火地把这番吸血鬼的想象抛到脑后。
还是想点正事，对吧？现在需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小屋刚才关闭的门露出一条缝，灯光沿着缝隙洒落出来，让我突然意识到外边还是挺冷的。
“你要进来吃点东西吗？”她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