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革委会办公大楼的走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斜斜地洒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秦柒办公室门口的走廊里，早已站满了等候的干部，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出了细密的纹路，却依旧笔挺地拢在身侧。这些人都是县里各方面的头面人物，有的是手握实权的局办主任，有的是下辖公社的主要负责人，此刻脸上都带着几分焦灼与期盼，时不时朝紧闭的办公室门望上一眼。
刘正茂站在楼梯口，一身半旧的蓝色劳动布褂子在这群干部中显得格外扎眼。他个子中等，皮肤是长期在田间劳作晒出的健康麦色，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目光快速扫过走廊，没发现一个熟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嘀咕。
看到眼前这阵仗——光税务、民政几个大局的领导就占了小半条走廊，还有几个公社干部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刘正茂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自己今天怕是没机会见到秦柒了。
那些等候接见的人，要么靠在墙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夹在指间，打火机“咔哒”一声燃起幽蓝的火苗，吞云吐雾间眉头微蹙；要么就干脆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假寐，眼皮却时不时轻轻颤动，显然也没真的睡着。没有一个人看刘正茂，仿佛他只是走廊里一道无关紧要的影子。
既然见不到秦主任，刘正茂只好打消念头，转身往楼下走。他得再回到县供销社去，鹿青还在那里等着他回话呢。
才走到二楼拐弯处，楼梯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迎面碰上了县府办主任陈会文。陈会文穿着一身合体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精明。他前阵子去过樟木大队检查工作，和刘正茂打过几次交道，对这个年轻的知青副大队长印象颇深。
“陈主任好！”在楼梯上碰面，刘正茂赶紧停下脚步，侧身让路，主动笑着打招呼，声音里带着几分晚辈对长辈的恭敬。
“刘队长，你这是……见过秦主任了？”陈会文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刘正茂身上，语气平和地问道。
“候见的人太多，我打算改天再来。”刘正茂也不隐瞒，照实回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哎，别走别走，”陈会文连忙摆手，脸上露出笑意，“巧了，秦主任正好找你有事，我这就帮你通报一声。”
刘正茂心里一愣，随即跟着陈会文重新上楼。他在办公室门外的走廊边站定，看着陈会文推门直接进了秦柒办公室。走廊里的干部们见状，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刚才还低声交谈的几人也停了话头，眼神里带着探究。等了约莫一刻钟，办公室里传来一阵说话声，随后秦柒和本来已在里面汇报工作的干部先后走了出来，那干部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冲秦柒点了点头才离开。又过了一小会儿，通讯员小贝从里面走出来，朝着刘正茂扬了扬下巴：“刘队长，秦主任请你进去。”
本来排在最前面的县税务局长隋志强，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摩拳擦掌等着进去，见刘正茂突然插队，顿时来了火气。他一把拉住转身要走的通讯员小贝，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小贝同志，现在轮到我了！刚才秦主任明明说汇报完就让我进去的！”
“隋局长，您稍等片刻，”小贝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耐心解释道，“是秦主任特意让我请刘队长进去谈话的，您再稍等会儿，很快就好。”
办公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后，隋志强气呼呼地转过头，问旁边一个戴帽子的干部：“刚才进去的那个青年是谁？哪个部门的？这么大谱？”
被问到的人摘下帽子，露出被压得有些扁的头发，他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地说：“我不认识，看着面生得很，不像是机关里的人。”
坐在走廊尽头长椅上的大湖公社革委会主任张建国，是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汉子，他听了这话，“嗤”地笑了一声，开口搭话：“隋局，这青年可是大名鼎鼎，你居然不认识他？”
隋志强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张建国，眼里满是疑惑：“他是谁？你认识？”
“樟木大队的知青副大队长刘正茂啊，”张建国往椅背上靠了靠，语气里带着几分佩服，“人家和省、市领导都有关系呢！我前几天去他们大队学习新农村建设经验，就是他代表大队招待我们的，年纪轻轻，说话办事可有章法了。”
“他就是那个刘知青？”隋志强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惊讶地咂咂嘴，“看上去可真年轻啊，瞧着也就二十出头吧，没想到这么有能耐。”
办公室里面，陈设简洁却透着威严。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为人民服务”标语，办公桌是深色的实木材质，桌面上整齐地摆着文件和一个搪瓷缸。秦柒正坐在办公桌后，见刘正茂进来，竟亲自起身迎接，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这个小动作被站在门边的通讯员小贝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咋舌——刚才来汇报工作的那些干部，级别最低的也是个公社副主任，秦主任可都没起身迎接过。
小贝本来只是县府办一个普通的办事员，每天负责收发文件、打扫卫生，日子过得平淡无奇。秦柒接任县革委主任后，没继续使用前主任的通讯员，而是亲自点了他这个没什么后台、却做事踏实的年轻人做自己的通讯员。
小贝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做县主要领导的亲信，现在秦主任点了他，这简直就像走了升职的快车道，让他既激动又忐忑。虽然没有做通讯员的经验，但小贝心里清楚，这是天大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平日里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待人接物的礼仪，努力把本职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秦主任，恭喜恭喜！听说您正式接任主任一职，我这心里也替您高兴！”刘正茂抢先一步，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送上祝福。
“小刘，听说你前阵子有急事回城了，什么时候回来的？”秦柒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刘正茂坐下，自己也跟着落座，语气亲切地问道。
小贝手脚麻利地从墙角的暖水瓶里倒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刘正茂面前的茶几上，茶杯冒着袅袅热气，散发出淡淡的茶香。他做完这一切，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守规矩地回了自己隔壁的小办公室。
刘正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他放下茶杯，恭敬地回答：“今天上午刚回大队，想着您这边刚上任，肯定有不少事要忙，但有些工作还是得及时汇报，所以下午就赶过来了。”
“我正好也有事找你，”秦柒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封面的工作笔记本，翻开后拿起笔，“你先说，要汇报什么事？”
“今年大队的植树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考虑到外面等候接见的人还很多，刘正茂也不绕弯子，直接进入主题，“不过成活率得等一个月后才能知道具体情况。”
“你们预计成活率会是多少？”秦柒一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一边抬头问道。
刘正茂想了想，答道：“据罗副主任讲，这次选的树苗品种好，栽种的时候又严格按照技术要求来，成活率应该能在九成五以上。另外，大队的新学校、卫生院、代销店，还有第一期的五十栋民居，这几天就能全部封顶了。后续的室内装修，还有学校、卫生院需要添置的设备，这些都得麻烦县里支援一下，所以大队特意派我来给秦主任汇报。”
秦柒听到“支援”两个字，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放下笔，叹了口气说：“小刘，你也知道我刚接手这边的工作，很多事情还没理顺，县里的财政状况确实紧张，真的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不过你放心，其他方面能帮上忙的，我一定想办法给你们支援。”
秦柒所说的难处，刘正茂心里是能理解的。上级任命秦柒做高岭县的主要领导，这事儿出乎县里不少人的意料，那些原本有机会上位的人心里肯定不服气。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秦柒，但在工作中难免会用各种借口搪塞、拖延，秦柒现在还没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一时半会儿确实拿这些人没办法。
“秦主任，我们不需要县里出资，”刘正茂连忙解释道，“就是有两件事想麻烦县里出面协调一下。一是大队卫生院需要采购一些医疗设备，比如x光机，这些东西据说得县级以上医院申请才能买到，想请县医院帮忙出面采购；二是房子装修需要大量的木匠，我们大队本地的木匠不够用，想请县里帮忙从其他公社调集一些。”
“这两件事好办，”秦柒闻言，眉头舒展了些，当即拍板，“我回头安排人去落实。你还有别的事情没？”
其实这次来找秦柒，刘正茂本来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任务，纯属碰巧遇上陈会文，才借机提了这两个要求。
“没其他的事了，”刘正茂见秦柒似乎有送客的意思，便站起身准备离开，“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别急，我还想和你说点事，”看到刘正茂要走，秦柒连忙示意他坐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先坐。”
刘正茂心里纳闷，重新坐回椅子上，等着秦柒的下文。
“小刘，为了配合樟木大队完成省领导交代的任务，我打算对粮山公社进行人事调整，”秦柒看着刘正茂，一字一句地说道，“考虑到你对樟木大队的情况非常熟悉，又有能力，所以我准备破格提拔你为粮山公社革委会主任。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这番话像一颗重磅炸弹，让刘正茂瞬间愣住了，他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粮山公社革委会主任？这可比他现在的副大队长职位高了整整四级啊！
“秦主任，这……这不合适吧？”刘正茂强压住心里的震惊，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我现在只是个大队副大队长，一下子跳到公社主任的位置，这跨度也太大了，恐怕会引起非议。”
“我党从来都是不拘一格使用人才，”秦柒语气坚定，还引用了语录，“伟人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革命年代，多少年轻干部临危受命，做出了大成绩。你是樟木大队发展的灵魂人物，把新农村建设搞得有声有色，完全有资格做这个公社主任。”
“秦主任，感谢您对我的看重，”刘正茂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慎重地讲，“但说实话，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真的不能离开樟木大队。”
秦柒看着刘正茂，眼神锐利了几分：“理由呢？”
“新农村愿景计划是我一手策划的，这是个系统工程，现在才刚刚开了个头，后面还有很多具体的工作需要跟进落实，”刘正茂认真地解释道，“如果我离开，古支书虽然也会按原计划执行，但他毕竟不是原创者，对计划里的一些细节和长远考虑，肯定没有我理解得透彻，万一执行过程中出了偏差，那就麻烦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其次，秦主任，我年龄太小，资历和人望都远远不够，贸然调到公社去做主任，不说别的，就说粮山公社那个敖淌梅，她本来就对我们樟木大队有些意见，要是我去了，她肯定不服管，到时候工作怕是难以开展，反而会耽误事。”
秦柒专心听着刘正茂陈述理由，当听到“敖淌梅”三个字时，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要是敢阻碍你的工作，我直接把她调到别的地方去，有的是地方安排她。”
“这只是个小问题，”刘正茂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严肃地讲，“秦主任，本来这话我不该说的，但既然您这么信任我，我也就不瞒您了。其实上级私下给我交过底，让我安心在樟木大队锻炼，积累基层经验，以后会有其他的任用安排。”
为了不离开樟木大队，能在这里先稳住脚跟，等待更好的时机，刘正茂不得不对秦柒撒了个谎。而且这个谎言，秦柒根本没办法去求证——他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去向上级打听吧？
在秦柒看来，刘正茂这话可信度极高。上级真有可能为了重点培养刘正茂，特意让他在樟木大队这个新农村建设试点积累经验，如果项目能取得优异成绩，无疑会给刘正茂的履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对他日后的发展大有裨益。
“哦！我知道了，”秦柒恍然大悟，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只当刘正茂是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才会透露这么机密的事，他点了点头：“那你就按照上级的交代，继续在樟木大队好好干。”
他也从中看到了上级领导搞好新农村建设项目的决心，自以为探查到了上级的意图，心里更加坚定了要围绕樟木大队新农村建设项目开展工作的宗旨。
“小刘，那你觉得，谁来做粮山公社的主任，对樟木大队的工作最有利？”秦柒话锋一转，抛出了这个问题。
“秦主任，我只是个大队干部，谁来领导粮山公社，这应该是县革委考虑的事，我哪好插嘴啊！”刘正茂不太愿意参与到这种人事安排中，连忙推辞道。
“咱们就当是私下聊天，你别有顾虑，”秦柒坚持让刘正茂说说看法，“就站在你的角度，给我个参考意见。”
看着秦柒诚恳的眼神，刘正茂认真地考虑起来。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他放下茶杯，开口说道：“秦主任，我觉得罗迈副主任可以接任粮山公社的主任。”
“罗迈确实不错，工作能力强，也稳重，”秦柒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但他不是最理想的人选，而且我已经有了安排，他将出任鸟山公社革委会主任之职。你再想想，还有其他人选吗？”
秦柒这番话，算是给刘正茂透露了罗迈的新任命。刘正茂心里暗自高兴，罗迈能去鸟山公社做主任，那以后鸟山公社说不定也能搭上樟木大队新农村建设的顺风车，互相照应，这倒是个好消息。
“既然罗副主任有了安排，那最合适的人选，我觉得是古大仲支书。”刘正茂沉吟片刻，抛出了这个重磅炸弹。
“古大仲？”秦柒有些意外，他坐直身体，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紧紧盯着刘正茂问，“为什么是他？”
“有两个原因，”刘正茂条理清晰地分析道，“第一，古支书政治觉悟过硬，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有丰富的管理经验，而且他性子直，敢说敢干，正是公社需要的那种能办实事的人才。”
“第二，古支书在粮山公社声望高，行事果断，像敖淌梅之流，在他面前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肯定不敢胡来。最重要的是，古支书全程参与了樟木大队的新农村建设，懂得其中的原理，也知道这项目能给老百姓带来多少好处，由他来做公社主任，肯定会全力支持我们大队的工作。”
仓促之间，刘正茂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理由，却也句句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