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21日，星期五。关煦晨下午上了一节“欧洲文学选读”之后，还是放心不下，便向老师请了假，坐公交车前往城西医院。
关煦晨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将近四点了。他赶到放射科，在外面的等候区看到了父亲。
关爸爸脸色发黄，面容消瘦，腹部微微肿胀。他低头看着地面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关煦晨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爸爸”。
关爸爸抬起头，看见儿子，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小晨，你怎么过来了？你不是说下午要上课吗？”
“我请了假来陪您拿结果……”关煦晨低着头轻声回答道，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
“哎呀，我都说自己来就行。我要人陪的话，早就叫你妈妈请假了。”关爸爸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学习要紧，你怎么能随便请假呢！”
“爸爸，您不要生气，身体要紧……”关煦晨略显焦急地解释道，“妈妈要上班嘛，我不放心您自己来拿检查结果……下午是选修课，我回去找同学抄回笔记就行……”
他看到父亲脸色缓和了一些，又试探着问：“爸爸，检查结果拿到了吗？”
“验血结果拿到了，磁共振的结果还没出来……”关爸爸说着，将手中拿着的一张纸递给儿子。
关煦晨拿过验血结果，一眼就看到两个令他特别担心的数值：癌细胞指数是400，不但远高于正常值8，比上次检查时的200也高了一倍；甲胎蛋白值是500ng\/ml，不但远高于正常值20ng\/ml，也高于上次检查时的300ng\/ml。
“唉，看来那个什么消融手术也没有多大作用啊……”关爸爸一脸气馁地自言自语道。
“爸爸，您不要这样说……”关煦晨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担忧和恐惧，以尽量平和的语调说，“医生也说过，验血结果只是参考。我们拿了磁共振结果之后，再一起去问问医生吧……”
大半个小时后，父子俩回到家中。关煦晨见父亲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耐心开解道：“爸爸，刚才医生都说了，肿瘤的大小和数量没有明显的变化。甲胎蛋白数偏高有可能是与上次没有切除的小肿瘤有关；癌细胞指数偏高可能是有炎症。您不要太担心，好好休息。说不定半个月之后再检查，就没有问题了。”
“希望如此吧。”关爸爸苦笑了一下，又忧心忡忡地说，“可是医生也说，如果到时情况还是没有好转，可能又要住院了……”
关煦晨正想再说些什么安慰父亲，却听见门铃响了。他走过去开门，看见是高星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带着惊喜的微笑说：“阿朗，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吧。”
高星朗爽朗笑着回答道：“我来看望一下叔叔。另外之前你说想看看留学的参考资料，我也顺便给你带过来了。”
高星朗走进屋里，向关爸爸问了好。他坐下之后，问候了关爸爸的病情，又向关煦晨解释道，“我去宿舍找你，他们说你早就回家了。我刚才下了公交车，看见你和叔叔往家的方向走。于是我回家放下东西就过来了。”
高星朗说着，将手中几本厚厚的书籍放在茶几上：“这里有美加、英国和澳洲的留学指南。你慢慢比较一下，看看去哪个英语国家留学比较好。”
“小晨，你要出国留学吗？”关爸爸惊讶地问，“怎么没有听你提过？”
“不是，我——我只是随便看看而已……”关煦晨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他显得有点心虚，不敢直视父亲。
关爸爸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语带关切地问高星朗：“小朗，发生了‘九一一’袭击，你和女朋友还要去美国留学吗？”
高星朗摇摇头，一脸轻松地说：“我们还没想好去哪里，我父母也不主张我们去美国，建议我们改去英国或澳洲。无论如何，中国快要加入世贸，出国留学回来之后，机会肯定更多。反正本科还有两年才毕业，我们先把托福和雅思考了再说吧。”
接着他又对关煦晨说：“小汤，你想好到哪里留学之后，跟我说一声。我还是希望我们三个能到同一个地方留学，这样大家好照应。”
“哦……”关煦晨支吾应对道，又用眼角余光看了父亲一眼。
高星朗告辞后，关爸爸拿起茶几上的一本留学指南，翻了几页，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对儿子说：“小晨，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得了这个病，没有了工作，还花了一大笔钱，让你出国留学也没有钱了……”
“爸爸，您不要这样说……”关煦晨拿过父亲手上的留学指南，放回到茶几上，然后哽咽着说，“我真的不想出国留学……我真的只是随便看看而已……您快点好起来，我留在您身边……”
2001年10月6月，星期六。关煦晨一家正在幸运酒家里面喝早茶。
关爸爸指着服务员刚端上来的那笼虾饺，带着慈和的笑容对关煦晨说：“小晨，你喜欢吃的虾饺上来了，趁热吃吧。”
“爸爸，您先吃吧。”关煦晨说着，夹了一件虾饺，想放到父亲的碗里。
关爸爸却连忙推却道：“爸爸现在要吃清淡的，你吃吧。”
接着他又笑容满面地对关妈妈说：“老婆，你也吃吧。”
“一笼虾饺就要30块钱，好贵啊。”关妈妈抱怨了一句，又略显无奈地说，“糯米鸡你不吃，虾饺你也不吃。还不如在家煮面条吃就算了。”
“我陪你们吃嘛。而且这里服务好，点心都不用自己去拿。”关爸爸说着，吃了一个小笼包，又喝了一小勺瘦肉粥，接着微笑着问关煦晨，“小晨，虾饺好吃吗？”
“好吃，好吃。”关煦晨赞不绝口道，“幸运楼的虾饺果然名不虚传，皮薄馅靓，比其他酒家的好吃多了！”
关爸爸听了，带着满意的笑容点点头，又颇为感慨地说，“之前‘五一’爸爸答应带你和妈妈来幸运酒家喝早茶，这次总算是履行承诺了。”
“谢谢爸爸！爸爸最好了！”关煦晨欢呼道。
“你这个承诺可贵了。”关妈妈眉头紧皱，嘟囔着说，“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关煦晨听妈妈这样说，把刚夹起来的凤爪放回到碗里，又把筷子放下。
“小晨，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吃啊，待会还有两个点心呢……”关爸爸笑呵呵地对儿子说，又宽慰妻子道，“一顿早茶的钱，我还付得起。难得一家人出来喝顿早茶，别提不开心的事情。”
关煦晨用筷子翻动着碗里的凤爪，脸带愧色地说：“爸爸，其实我们去别的酒楼喝早茶也可以的。像我们家附近的胜利酒家也不错啊。”
“胜利酒家是大排档水平，跟幸运酒家差远了。”关爸爸憨笑着说，“而且上次表姨妈请我们来喝早茶，你不是很喜欢吃这里的虾饺和糯米鸡吗？爸爸就想带你来多吃一次。”
过了一会儿，关爸爸轻轻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然后站起来，
“你去洗手间吗？叫小晨陪你去吧。”关妈妈关切地说。
“对啊，爸爸，我陪您去吧。”关煦晨也站了起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关爸爸摇摇头，示意儿子坐下，又微笑着说，“我就在附近散散步，顺便去买单。你们慢慢吃。小晨，把剩下的肠粉吃完吧。”
关煦晨重新坐下，看着父亲的身影慢慢走远，然后用筷子夹起一段肠粉。他正要把肠粉放进嘴里，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然后是其他茶客一阵喧闹。关煦晨往响声的方向望去，发现父亲已经倒在了地上。
“爸爸——”关煦晨大叫了一声，扔下筷子，与关妈妈一起向关爸爸晕倒的地方冲过去……
2001年11月22日，星期四。关煦晨一边走进逸仙大学第二饭堂，一边看着刚刚购买的“岭南风采”彩票，喃喃自语道：“老天爷，请您保佑我这次一定要中头奖……”
“哔哔哔——”关煦晨的身上突然响起传呼机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手中的彩票也掉在了地上。
有个身影捡起地上的彩票，递过来，用爽朗的声音说：“同学，你掉了东西……啊，小汤，原来是你啊！”
关煦晨听见那熟悉而温暖的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高星朗。他从高星朗手中接过彩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
接着，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张地从挎包里拿出传呼机，看了一眼，然后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叔叔没有事吧？”高星朗关切地问。
“没事，是call台发来的天气预报而已。”关煦晨如释重负。
“你看，还是中文bb机好吧？”高星朗得意地说，“看起来直观多了。”
“可是文字机比数字机贵多了。”关煦晨略显不安地说，“要不我还是把钱还给你吧……”
“你又来了。都说是提前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嘛。”高星朗大大咧咧地回答道。
两人一起往打饭的窗口走去。高星朗笑嘻嘻地问：“小汤，那么早吃饭，今天晚上又要帮人补习吗？”
“是啊。”关煦晨点点头，然后略显疑惑地问，“阿朗，你怎么也那么早吃饭？”
“我前两天找到一份家教工作，今天晚上第一次上课。”高星朗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又一脸担心地说，“小汤，你一个星期做几份家教，周末又要到医院照顾叔叔，可要小心身体啊。”
“我会的。谢谢你，阿朗。”关煦晨微笑着回答道。
关煦晨来到打饭窗口前，要了二两米饭和一份鱼香茄子，然后拿着托盘站到一边，等高星朗打饭菜。
高星朗打了三两米饭，又要了两根鸡腿、一份菠萝炒牛肉和一份青菜。
关煦晨看了，有点吃惊地问：“阿朗，你胃口这么好啊？”
高星朗咧嘴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人找了座位坐下之后，高星朗夹起一根鸡腿，还没等关煦晨反应过来，就把鸡腿放到关煦晨的托盘里，还大大咧咧地说：“小汤，我找到家教工作，请你吃鸡腿吧。”
说着，他又夹了一些菠萝炒牛肉和一些青菜到关煦晨的托盘里。
“阿朗，够了，够了，我吃不了那么多的……”关煦晨连忙推托道。
“你多吃一些吧，才有气力去上家教课啊。”高星朗打趣道，顿了一下，又一脸怜惜地说，“小汤，我听文少他们说，你最近吃得都很少，我看你也好像瘦了许多……”
“是吗？那证明我减肥成功啰！”关煦晨努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没事干什么学女生减肥！”高星朗嘟囔了一句，又若有所指地说，“其他方面可以省，吃饭可不能省。”
“嗯，我知道了。”关煦晨轻声答应道。
吃完饭之后，两人走在校道上，高星朗故作闲聊地问：“小汤，你买的那个彩票，中过奖吗？”
“只中过一次10块钱的末奖……”关煦晨失望地回答道。
“那还买来干什么？你每期买10元，一个月都花掉100多块钱了。”高星朗无奈地摇摇头。
“可是如果能中大奖，就有钱给爸爸治病了……”关煦晨眼中充满了期盼，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也有钱还给叔叔了。”。
“你这个傻瓜！我爸爸又没有催你还钱。”高星朗轻斥了一句，又一脸认真地说，“如果那么容易中大奖，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穷人了……”
“不然我能怎么样呢？爸爸每天注射白蛋白就要400块钱！”关煦晨突然激动起来，“舅舅的公司倒闭了，姨父又下岗了，我做家教两个小时只有30块钱……”
说完，他蹲在地上，抱头哭泣起来。
高星朗见此，心里不由得揪了一下。他慢慢蹲下来，轻轻摸着关煦晨的头，安慰道：“小汤，别哭了，是我不好，刚才语气太重呢……别哭了，小汤，有我在呢，有我在呢……”
说着说着，高星朗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