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2月12日，星期一。关煦晨坐在汽配城其中一个档口里，手里捧着一本英文小说，目光却看着父亲的背影。关爸爸正站在档口前面，热情招呼着不时经过的顾客。不过大部分顾客都是停下来看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关煦晨又环顾了档口一周。十平米的档口里摆放着各种汽车用品，都是晴雨挡、防撞条、汽车贴纸、纸巾盒、清洁剂等小东西。
关煦晨上了大学之后，关妈妈总叫他周末和寒暑假有空到档口帮帮忙。关煦晨其实心底不太乐意。他总觉得汽配城的环境有点脏乱差，而摆满货品的小档口更让他有一种压抑感。不过他来过几次之后，发现父亲并不要自己帮忙干什么重活，即使自己只是坐在档口里面看书，父亲也似乎显得特别开心。
“小晨，你看，你来了档口十来分钟，爸爸就‘发市’（做成第一笔生意）了。”关爸爸兴高采烈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张十元钞票，然后走到收银台，把钞票放进抽屉里。
“开了一早上的档口，才卖了一瓶香薰啊……”关煦晨听父亲这样说，颇感气馁。
“现在才十一点嘛，外面又在下雨。等下午雨停了，人就多了。”关爸爸一脸乐观，又笑呵呵地对儿子说，“小晨，你来档口除了看书，也熟悉一下产品，跟爸爸学学做生意嘛。以后爸爸老了，‘关记汽车精品公司’可是要交给你的哦！”
类似的话，关煦晨已经听父亲讲过无数次了。他不知道父亲是认真还是开玩笑，只是觉得十平米的“关记汽车精品”要变成公司，似乎是海市蜃楼。他无法想象自己成为汽车用品公司的老板，更无法想象自己要在十平米的档口里度过余生。
不过关煦晨还是放下手中的小说，微笑着回答道：“爸爸，档口里面的产品我都熟悉了。例如汽车香薰，我知道有5毫升、10毫升和15毫升三种规格，香味有桂花、榉木、栀子花、薰衣草和小苍兰。”
“好好好，我儿子果然是聪明。”关爸爸走到关煦晨身边，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他又拿起那本英文小说，看了看封面，翻了几页，然后试着念小说的名字：“这个什么o-oliver t-twist……这应该是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吧？”
“是啊。”关煦晨有点惊讶地问，“爸爸，您也会英文，也读过这本小说吗？”
“爸爸哪有你那么厉害。我就是中专的时候看过中文版的几个章节。”关爸爸自嘲道，“爸爸懂的英文，除了26个英文字母，也就是hello（你好）, thank you（谢谢） 和goodbye（再见）。哦，对了，还有那句‘毛主席万岁’，Long live chairman mao。”
关煦晨咯咯笑了起来，接着说：“爸爸，要不我教您英文吧。”
“小晨真乖。不过爸爸老了，学不动了。”关爸爸带着慈祥的笑容说，“相比于学英文，爸爸更想你帮我实现另一个愿望。”
“哦，是什么愿望。爸爸您说吧，我一定会努力做到的。”关煦晨语气坚定地说。
“爸爸的愿望啊……”关爸爸再次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微笑着说，“爸爸希望你快点找一个女朋友。”
“爸爸，您怎么说这个……”关煦晨一脸尴尬地低下头。
“小晨，你现在都念大学了，交女朋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关爸爸呵呵笑道，又一脸感慨地说，“以前你念中学的时候，你不是喜欢过一个姓蔡的女生吗？现在还有跟她联系吗？”
“爸爸，我跟蔡芸菲不是那回事……”关煦晨连忙解释说。
“不一定非得是那个女生。外语系应该有很多美女啊。”关爸爸顿了顿，又试探着问，“小晨，你悄悄告诉爸爸，你是不是已经交了女朋友，或者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
关煦晨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轻轻摇摇头。
“小晨，你这样害羞可追不到女生。”关爸爸打趣道，然后带着鼓励的口吻说，“我儿子条件不错啊。只要你主动一些，什么女生都可以追到手。”
关煦晨轻轻地“哦”了一声。
关爸爸以为儿子想通了，高兴地滔滔不绝道：“过两天就是情人节，有喜欢的女孩子的话，就赶快向人家表白吧。要不要爸爸教你几招。或者你可以向高星朗请教一下啊。你看小朗多厉害，一下子就把你们系的系花追到手了……”
关煦晨不想扫父亲的兴致，只好努力保持微笑，心中却五味杂陈。
这时候关爸爸听见有人在档口前翻看产品，于是连忙转过身去，说：“请随便看看……”
只见档口前面站着一个黑人男子，他脸带微笑，用生硬的中文说了：“你好，请问——有‘保险柜’吗？”
“保险柜？”关爸爸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尴尬地摇摇头。
黑人男子正想离去，关煦晨走出来，用英文说：“hello, sir, what can I do for you?（你好，先生，请问要什么？）”
黑人男子听了，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oh, you can speak English. Great! do you have bumpers here?（哦，你会说英文，太好了！你们这里有保险杠吗？）”
关煦晨小声对父亲说：“他想买保险杠。”
接着他又笑容可掬地对黑人男子说：“Sorry, we don’t have bumpers here. but we have bumper strips and other products. please e in and have a look. （抱歉，我们没有保险杠，不过有防撞条和其他产品，请进来看看吧。）”
最后这位黑人顾客在关爸爸的档口买了四百多元的防撞条、晴雨挡和汽车贴纸，又在关煦晨的帮助下，在附近档口买了十个保险杠。
关煦晨送走黑人顾客，回到档口。关爸爸笑不拢嘴地夸奖道：“儿子，你真厉害。平时爸爸一天才做一两百块钱的生意，今天你来了一个早上，就帮爸爸做成了四百多元的生意。”
关煦晨撅了噘嘴，失落地说：“何叔叔就赚了，10个保险杠就卖了将近三千块钱。那个黑人还说以后还找他进货……”
他顿了一下，向父亲建议道：“爸爸，不如我们别卖汽车香薰这些小东西了，卖保险杠之类比较贵的东西吧。”
“保险杠的利润其实并不高。”关爸爸接着看了看档口，摇摇头，一脸无奈地补充道，“而且档口地方太小了，也放不下大件的产品……”
关爸爸看了看手表，又说：“哦，已经十二点了。走，爸爸带你去吃饭吧。”
父子俩来到汽配城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关爸爸钱包付钱的时候，有什么从钱包里掉了出来。关煦晨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张黑白照片。相片上，年轻时的关爸爸和关妈妈并排而坐，脸带笑容。关妈妈的手中还抱着一个婴儿。
关煦晨起初以为那个婴儿是自己。可是相片右上角有一行字：“1978年5月20日，晨一周岁留念”。关煦晨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是1980年出生的，那相片上那个叫“晨”的婴儿到底是谁呢？
他正想向父亲询问，关爸爸却马上把相片拿回来，放回钱包里面，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关煦晨要吃什么饭。
吃午饭的时候，关煦晨几次想询问那张照片的事情，可是关爸爸好像知道儿子要问什么似的。他要么是从自己盒饭里夹两块肉给关煦晨，叫儿子多吃一些，要么就抢先谈及其他事情。关煦晨觉得父亲的神色不太自然，便不好再多问。
吃完午饭之后，父子俩回到档口。关煦晨把雨伞放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父亲，关切地说：“爸爸，擦一下衣服吧，小心感冒。”
“小晨乖。”关爸爸微笑着接过纸巾，拿出几张，擦了擦衣服上被雨水淋湿的地方，又将那包纸巾递回给关煦晨，叫儿子也擦擦衣服上的雨水。
关爸爸看着关煦晨，两度欲言又止，最后脸色严肃地说：“刚才那张相片……”
关煦晨听见父亲主动提起那张照片，便抬起头，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等待父亲说出真相。
关爸爸沉默了几秒钟，才语带凝重地继续说：“那张相片上的婴儿，其实是你姐姐……”
“我姐姐？”关煦晨听了很是吃惊，结结巴巴地试探着问，“那她——她现在——在哪里？”
关爸爸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自言自语地回忆道：“你姐姐叫关咏晨，‘歌咏’的‘咏’，‘晨’就是你的‘晨’，是1977年5月20日出生，1978年8月21日走的……”
关煦晨明白父亲所说的“走”是什么意思。他伸出双手抱住父亲，轻声安慰道：“爸爸，您和妈妈还有我呢。”
关爸爸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略显激动地说：“没错，爸爸有小晨你这个乖儿子，觉得很骄傲，很开心！”
“阿伟，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店门口传来一把沙哑的声音，接着一个体态健壮的中年男子走进档口。那男子穿着休闲西装，戴着大金项链，右手还拿着一部金光闪闪的最新款摩托基尼手机。
“庆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好久不见了！”关爸爸笑着迎上去，与那个叫庆哥的男子热情地握了握手。
“我早就听说你在汽配城开档，不过一直在忙，今天才有空过来看看。”庆哥打量了一下关爸爸的档口，漫不经心地说，“档口虽然小了点，但应该很赚钱吧？”
“哪里哪里，勉强糊口，跟庆哥你的大工厂差远了。”关爸爸恭维道。
庆哥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接着把目光转到关煦晨身上，似笑非笑地说：“这是——这是小晨吧？小时候见过他几次，想不到现在长那么大了。”
说着，他伸手拍了拍关煦晨的脸。
关煦晨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站到父亲身后，结结巴巴地说：“庆叔叔，您——您好。”
“还是像小时候那么害羞啊！”庆哥哈哈大笑起来，又问，“现在该念大学了吧。”
“小晨现在在逸仙大学英语系念书。”关爸爸一脸自豪地回答道，又爽快地笑着说，“庆哥，一场来到，我请你出去喝酒吧。”
庆哥摆摆手，说：“喝酒的事情以后再说。我这次来是有正经事想跟你说。”
“哦，庆哥有什么好关照？”关爸爸一脸期待地问。
“我的工厂最近扩充了车队，想多找几个专业的汽车维修工。”庆哥摸了摸胸前的大金项链，继续说，“我看你之前修车的手艺不错，想找你过来帮忙。”
“多谢庆哥关照。”关爸爸陪着笑脸说，“不过我现在年纪大了，钻车底可吃不消，所以才拿了这个档口做点小本生意。”
“你这个小档口，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庆哥带着一丝不屑的神色打量了一下关爸爸的档口，然后谄笑着说，“你来帮我忙，我每个月给你2000块钱，另外还有奖金和年终奖！”
他看关爸爸有些心动了，又趁热打铁地补充道：“我的车间有专用的修车地沟，还有空调，比你之前在工厂修车舒服多了。而且你过来帮忙的话，就是维修车间的主管了，有什么累活脏活就叫年轻人去干，你指点一下他们就好了。”
“庆哥，你这么关照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关爸爸憨笑着回答道，“不过能不能让我回去考虑一下？我还要问问老婆的意见。”
“好啊，你考虑好之后尽快答复我吧。”庆哥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关煦晨，似笑非笑地说，“小晨学英语的，放假也可以过来给我当当翻译嘛。”
“我放假也要学习……”关煦晨弱弱地说了一句，接着看到父亲对自己轻轻摇头示意，于是低下头不做声。
关爸爸笑着打圆场说：“这孩子就是有些害羞，而且他的水平还不够呢。庆哥你这么有钱，随便找什么翻译都可以。”
“那当然。”庆哥得意地笑了笑，又与关爸爸闲聊了几句，然后告辞离去。
关爸爸看着庆哥走远的背影，微笑着对关煦晨说：“小晨，你是男孩子，不能这么害羞的，何况你还是念外语专业的。再说了，你小的时候，我带你回工厂，你不是很喜欢跟庆叔叔一起玩吗？”
关煦晨低下头，没有回答，过了几秒钟，才抬起头来，试探着问：“爸爸，您真的要去帮庆叔叔修车吗？您不是说修车辛苦，所以才开店做生意的吗？”
“可是做生意也不容易啊。”关爸爸一脸无奈地说，“可能还是做回修车的老本行比较好吧。今天晚上回去我跟你妈妈商量一下吧。”
“爸爸，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关煦晨微笑着说。
“小晨乖！”关爸爸带着慈祥的笑容，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
这时候有人光顾，关爸爸便过去招呼顾客了。
关煦晨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叹了一口气，重新拿起那本英文版的《雾都孤儿》，打开来，却只是对着书上的文字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