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张桥既不是起床气，也不是谁告状或遇上什么破事，纯属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情绪失控。
昨晚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面试成功，拿下一家外企的聘用合同。签名完毕，发现面试的老板是他老爹。“美梦”变恶梦，惊惶失措摔下床。
“二十三次啊！”
凌晨四点，眼望天花板，张桥再也睡不着。前世失败的求职经历，心理阴影面积之大，挣扎一年摆脱不掉，全靠贵人拯救。尔后，有如浇筑上钢筋混凝土，将这段惨痛经历屏蔽在心底。没曾想二世为人，竟然从梦里跑出来。
狱中八年，读的书比大学期间多几倍。亲人朋友给的钱，八成用于买书，单单奶奶从港九寄来的书，不下万元。出狱时，将书籍全部赠送监狱，踌躇满志奔向社会。自以为储备的知识，又得“海归”教授真传，无论国内国外，谋求一个高薪白领职位不在话下。怀揣奶奶给的两万块钱，从京城开始求职之路。一个月后，碰的满头包，他愤而南下。辗转沪、宁、苏、杭，依旧撞的鼻青脸肿，他继续南下。又过一个月，在海.口，身无分文了，走投无路。至此，累计二十三次面试失败。最后，是他老爹亲自驾车到海.口，将他拉回老家。当时，他整整饿了两天，十足的叫花子。
“读书读傻了！”
老张的习惯性评语，很乏味、很伤人，还不能说他讲错了。其实，根源在心态失衡。身陷囹圄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张桥始终认为自己无罪。熬到获释，急切证明自己。结果残酷的现实摧毁八年积累的自信，只留下一顶“劳改犯”帽子。
多年后，张桥赞同老爹的评语。狱中读书是多，无聊解闷罢了。学而不精，一点用处没有。还不如去街头卖唱，那至少能自食其力。可笑当时心高气傲，只把音乐当成狱中的“谋生”手段，不以为荣、反以为耻。
“轰轰烈烈”的求职，如果回老家为止，以家为避风港，静心疗伤。哪怕去老爹的机修厂打工，也能接受。他却彻底自暴自弃，吃、喝、嫖、赌是他生活的全部。几乎每个月，都要警察弟媳从拘留所捞出来。多次被二弟夫妇殴打，纯属活该。万幸从没沾毒，守护这么一点底限，让他挨到拯救的贵人降临。
“唉……”
吼了堂弟两次，张桥得以回到现实。今天不是求职面试，而是当老板面试别人。想通了简简单单的区别，自个哭笑不得。一个恶梦牵扯出前世最黑暗的记忆，心情如何会好？他为出气筒的堂弟送上一声叹息。
冒雨赶到公司，坐进办公室整八点，面试准时开始。
“不得了啊，全是大学生？”
“我们是高科技公司嘛，嘿嘿！”
“但愿不是挂羊头卖狗肉，骗取政策优待。”
“我敢那么做，就不敢请你来了。”
首先面试的是管理人员，张桥情绪是恢复正常了，睡眠不足，反应迟钝。恍恍惚惚的，说话总是慢半拍。幸亏不止他一个面试官，接连五人面试，没出洋相。直到曾建达登场，他被迫打起精神。
“迈克尔.戴尔，知道是谁吗？”
“知道，美国戴尔电脑公司的创始人。”
“知道戴尔公司的销售模式吗？”
“嗯，大概知道吧！邮购、电购、专卖等等，多层次直销。并且，让客户挑选喜欢的配置订购电脑。”
曾建达让过张桥的目光，不是躲闪，而是看往张桥身边的林志南。面试由派出所长坐镇，昨晚改叫南叔的收获。自知脸嫩，张桥一人主持担心应聘者跑了。尤其最重要的管理人员，无不是有点年纪的资深人士，容易误会成不尊重。原本张桥打算请高迪克助威，mIt博士探亲未归。他最坏的备案，召唤自家老爹当背景板。
租个房也替别人“政审”，帮忙侄子不行么？
降格为小辈，后世的卖萌，昨天一道步行回家，张桥无耻用上了。有困难找警察叔叔，林志南推托不掉。前五人也以为林志南是老板或主面试官，张桥对曾建达的忽视一点不在意，继续问：“你认为戴尔公司的模式在国内可行吗？”
“不可行！”曾建达毫不犹豫答，“如果戴尔在国内搞他那一套，肯定失败。首先，没那个习惯。我们无论买什么，都喜欢先看货，哪怕再远也派个采购员前往。其次，没那个渠道。电脑是贵重物品，即使邮局不怕笨重帮忙邮寄，客户也不敢收，谁保证途中不损坏？邮局不是联邦快递。专卖更别说了，那要庞大的资金在各大城市开店。再次，就是付款问题。货到付款还是款到付货呢？不管哪一种，将牵扯出无穷无尽的纠纷。总而言之，国内没有直销电脑的土壤，至少目前没有。”
张桥眼睛一亮，认真打量两米外的曾建达。沪申名校经济系毕业，粤北人，二十九岁，五官长的端正，可惜腮边一颗黑痣破坏了整张脸。三年前从国企辞职，现供职于一家民营家电公司。应聘的是营销总监，前头五人有三个应聘这个岗位，答不上问题草草打发。曾建达显然准备充分，神情自信，口才好且普通话标准，让人耳目一新。
“咳咳……那么，如果仿效戴尔的随订随组。”张桥接着提问，“或者更激进一些，将电脑配件超市化，让客户自己选择，现场装机、现场调试。你认为可行吗？”
不知道是感觉问题荒谬，还是奇怪提问的总是张桥。曾建达又看一眼林志南，微微叹口气，摇头说：“市面上有杂牌电视机，想必二位没见过也听说过。尽管价格便宜，但市场占有率不会超过十分之一。并且，注定消亡。坦率说，我不懂电脑。但我知道，电脑有如高科技的代名词。高高在上、神秘莫测、令人尊崇，这种独特的贵族气质，是它最大的卖点。不像大哥大，文盲也能使用。它生来是属于精英的，怎么可以自甘堕落，配件超市化、现场组装、现场调试矮化它呢？那跟杂牌电视机有什么区别？”
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桥受教育了，像被狠狠抽一耳光。上嗨十里洋场回来的人，眼界之高不容小觑。联想起港大初见高迪克的情景，他意识到对电脑的定位大错特错了。还好，两世为人练就老脸皮，保持波澜不惊。还好，高迪克不在场，不然笑话大了。
曾建达一句“贵族气质”面前，所谓的超前经营模式一文不值。当前国内个人电脑总计五十万台打下，见过电脑的人不多，会使用电脑的人更少。在许多高校和科研单位，进电脑机房要穿白大褂、戴口罩、套鞋套呢！明明卖的是满汉全席，偏偏搞成大排档的样子。不是自作聪明或标新立异，彻头彻尾的白痴行为。
“请从外贸角度，简单讲一下鸦.片战争的起因。”
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张桥若无其事继续提问，一个中学生历史问题。曾建达宽容地笑，以居高临下姿态答道：“简单讲，就是清廷闭关锁国，列强用大炮打开国门。”
“知道闭关锁国一词，最早出自谁之口吗？”张桥追问。
曾建达再次看林志南，摊手说：“抱歉，我学经济的，不是学历史的。”
“汪.精卫，大汉奸汪.精卫。”张桥用老师的口吻说话，“1906年，汪.精卫的一篇文章中指出锁国主义，发表在《民报》上。那时，他还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革命志士。晚清的政治、军事、文化、思想，是闭关锁国没错，但经济上绝对不是。实际上，咱们古代到近代的经济，从来没有闭关锁国。远的丝绸之路不说了，拿喜欢禁海的明清两代来讲，真的闭关锁国吗？丝绸、瓷器、茶叶，三大高科技产品，向全世界贩卖了几百年，一度将地球上大半的银子收入囊中。直接催生西方的大航海时代，间接催生血腥的殖民运动、奴隶贸易，难道有假？你既然是学经济的，提醒到这一步，请你从经济层面上，说出鸦.片战争的原因。”狱中苦读八年，唬人理论随手拈来。
“这个……啊，我……”曾建达憋红了脸，变成了挨训的小学生。
林志南也动容，斜眼看哄骗他当背景板的便宜侄儿，目光异样。张桥装腔作势说：“再给你一点指示，学过贸易顺差和逆差吧？”
“对、对、对，贸易顺差！”曾建达像被醍醐灌顶，“清廷一味的出口，拒绝进口，通吃贸易顺差，这是不公平贸易。英.国乃至列强处于不利地位，只能靠走私鸦.片减小逆差。清廷严禁鸦.片走私，等于堵死减小逆差的唯一途径，从而导致战争。”
张桥点头认可，他唬人不是睚眦必报。有心收下曾建达，杀杀嚣张气焰、树立老板威信。
“照你这么说，鸦.片战争是正义的战争了？”林志南这个“主面试官”开口了。
张桥想抽自己。肚子里唬人理论有的是，偏偏挑了个敏感事件？背后的港九就是鸦.片战争的产物，有如强.奸犯留下的孽种。一想曾建达的话实则离经叛道，懊恼不已。若是便宜老叔反感，他还真不敢聘用曾建达。
“换位思维，不设立场。英.国人从自身利益看来，他们有其正义性。但是，对一个主权国家发动侵略战争，不能以贸易得失为理由。否则，就是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所谓的正义，就是强盗逻辑、霸权主义。”
不枉在国企工作几年，曾建达清楚“主面试官”的问题可能一锤定音，补充的中规中矩，没有留下把柄。林志南恢复背景板状态，张桥松了口气，递出一本合同说道：“曾先生，如果你愿意，恭喜你成为本公司第一任销售总监。”
第一个管理岗位落实，跟着面试财务。条件苛刻，候选人不多。要求大学对口专业毕业、有工作经验，还要求本地户口。为堔镇遍地精英自豪的“招聘代理”陆勇强，仅仅推荐出五个人。剔除年纪四十以上的两人，剩下三个。
本来轻松的走过场，最后面试的一个女人进门，张桥又昏昏然然。始终不敢与女人对视，提问也支支吾吾。
“怎么搞的你？”林志南取笑，“见到好看女人害羞呢，还是脑子里不纯洁，有流氓思想？”
张桥很狼狈，索性卖萌说：“南叔，我、我才刚走进社会，这就是劳您大驾坐镇的原因。”
实际上，他心里真的有鬼。那个女人，让他联想起拯救他的贵人，昨晚梦里刚见过。身材相貌七分相似，他决定pass掉。
“哈哈……理解，二十郎当小老板。”
林志南大笑坐进李师傅的车，嘱咐道：“财务人员晚两天确定吧，等我电话。”
警察叔叔请假帮忙坐镇，管理人员面试结束，九点四十赶回去上班。帮的不止是做背景板，张桥心知肚明。财务人员事关重大，又不可能上门调查。事前警察叔叔建议，不要当场确定人选。事后又嘱咐等电话，张桥是螃蟹上树巴不得。
“吴总，这样子好了！当前租金上浮百分之二十。四个办公室一个大会议室，三楼西面我全要了。再加仓库上面的五个车间，还有宿舍楼第四层，男女都要……越快越好，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公司。”
李师傅的出租车消失在雨中，张桥马上联系业主。通话完毕，夹大哥大在腋下，站在飘雨的廊檐里，点燃一根烟。
尽管对电脑的“贵族气质”不以为然，但这四个字，足够摧毁既定的经营模式了。他不得不查漏补缺，反省自己的头一遭创业。定位有问题，架构也有问题。跟田跃进说的好听，组装成千上万台电脑，却没有考虑相应的配套，连场地都是“大排档”规模。赶时间赶的草率，有些想当然了。
“六哥，雨大了！”
张锁撑雨伞帮忙挡雨，张桥这才扔烟头进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