堔镇路上的车,少于港九两倍不止。转眼工夫,上嗨宾馆远远在望。这栋十一层高的大楼,造型半洋半土,美观与否不重要。它是数百万创业者或打工者的“航标灯”,记录了许许多多的泪水和欢笑。看到它,你永远不会迷路。二十一世纪初,被评为堔镇十大历史建筑之首。那时,上嗨宾馆像一只丑小鸭,藏身cbd林立的摩天大厦中。而眼下,却有如一只高傲的天鹅,亮眼地伫立在深南大道上。
“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
窗外掠过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张桥激动的心里哼歌。前世,他在这座城市生活十一年,走出服刑的阴影,重新振作,取得相当傲人的成就。并且,和一位小他十八岁的姑娘相爱,破天荒恋爱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浏浏七月满三岁,该上幼儿园了。
激动持续不过两分钟。想到等待二十三年才能与爱人相遇,张桥又欲哭无泪。
“老板,港币,有港币吗?”
“美元、英镑、港币,老板,收购美元、英镑、港币!”
“港纸、港纸,老细,兑港纸冇?十比十二。”
“人民币有换,换吗,老板?港币十换十三。”
上嗨宾馆门外,一群炒外汇的人包围出租车。老张下车意动了,他不大清楚汇率。但知道手头只有千把块人民币,回老家不管用。那是移居港九前,留下的储蓄。张桥看老爹的表情不对,在他耳边说:“舅公给号码换人民币。”
“咁样好(这样好)!”老张这才去搬电脑。
宾馆房间提前预约的,在总台办好入住手续,张桥叫老爹带老娘和妹妹先去房间休息,他留下打电话。
“你订的房间没有电话?”老张不解问。大儿子的阔佬派头,他领教多了。
张桥悄声道:“私下外汇兑换上不得台面,用房间电话容易惹麻烦?”老张恍然大悟,带老婆、女儿去等电梯。张桥想了想,留下吉他盒子。
回老家要一笔人民币开销不说,在堔镇,一味使用港币划不来。但是,兑换的数额过大,会不会反映到舅公那里,引起种种猜测?
带着疑虑,张桥借用总台电话,拨打舅公给的号码。那是一支大哥大,很快有人接听。
“湾仔七叔的侄子?你好、你好,有乜嘢需要?”
“人民币,我啱啱过关。”
“兑几多港纸?”
“十万。”
“十二万人民币点样?”
“成交!”
“请给个地址,还有你穿什么衣服?”
“上嗨宾馆餐厅,我穿一件天蓝色t恤。”
“好,我十五分钟到。”
通话结束,张桥提吉他盒进餐厅。刚过十一点,餐厅里只有两桌客。他找一个偏僻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随便点几个菜,交待十二点再上。然后打开吉他盒,拧松琴弦,从音孔里摸出十叠百元港币,放到吉他盒边壁关上。老爹扛的电脑塞不完二百万,剩下的全放进吉他琴箱里。买吉他的戏言,不巧成真了。
“你好!湾仔七叔的侄子?”
“你好!系我。”
十五分钟不到,餐厅进来一个中分头男人,阴鸷的眼睛扫一眼周围,笔直走近,用港味粤语打招呼。张桥扬手回一声确认,中分头快步走到桌前坐下,手里的密码箱放上桌面打开,张桥默契地打开椅子上的吉他盒。中分头左手放入吉他盒两叠钞票,右手从里面抓出两叠,十秒钟不到,十二换十完成。
张桥眼盯久违的四伟人钞票界面发愣,中分头已走出五米外。
“可以帮忙租借一部车吗?”
交易顺利,或者说效率太高了。舅公介绍的路子,完全不必担心假钞或短少。张桥得陇望蜀,忍不住再提要求。中分头迟疑一下,扭头问:“你想要什么车子,要几长时间?”张桥道:“最好是面包车,自己开,用五天左右。”中分头有点为难说:“面包车比较贵,五一天,人民币。”
五百块一天不是比较贵,是非常非常贵,赶上了后世。91年堔镇,打工仔的月薪三百元上下,白领也就千把块。当然,目前国内乘用车是紧俏物,价格高的吓死人。在小城镇,一辆最便宜的轿车,随便换一栋私人自建楼房。租金贵没办法,租的到就不错了。
张桥说:“可以,押金几多?”中分头摇头道:“押金算了,你是湾仔七叔的侄子。啊,等我十分钟。”说完往餐厅外走。
老张进餐厅时,与中分头擦身过。他放心不下儿子一人落单兑换人民币,特意找来了。
“港九过来的黑.社团?”
“不知道,很买舅公的面子。”
“一看就是捞偏门的,你舅公没说是什么人?”
“没说。哦,阿爸,我帮你们租了一部面包车。”
“啊,太好了。你阿妈唠叨去宝.安呢,不用东跑西跑了。”
“菜单在服务台,你看加点什么,过二十分钟,叫我阿妈他们下来。”
与捞偏门的打交道,家人远离为好。张桥支开老爹,对自己失望。顺口租车成功,差点委托租房、租门面、办执照。幸好想起舅公的告诫,悬崖勒马。
张桥再次怪罪于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任性、惰性、依赖性是后生仔的通病。进一步讲,独自在堔镇创业,中年大叔信心不足,尽管不肯承认。实事是,前世的确没有真正的创业经历。那时,从兼职做起,边当老师边推销药品。应该说行业选对了,短时间积累第一桶金。下海办公司,一样是代理药品,开始连个办公场所也没有,以皮包公司起步。眼下大不相同,稳扎稳打办实业,不能投机取巧,也不想投机取巧。
“车子的证件在手套箱。”
十分钟后,中分头去而复至,递来一把车钥匙。张桥默契地回递两千五人民币,和中分头走出餐厅看车。站在服务台边的老张,待两人出餐厅,立即坐到吉他盒边。
面包车是七成新的“偷油塔”小霸王,看见黑色车牌,张桥不觉得贵了。黑牌简直公路上的霸王牌,属于外商独资企业或大型合资企业。招商引资排第一的年代,说难听点,享受的是超国民待遇,警察也敬而远之。
“五天后我打你电话。多谢晒!”
“唔洗(不客气)!”
中分头坐进一辆普桑走了。从始至终没有自我介绍,也不打听你的姓名。张桥决心自力更生,不再把此人放心上。望向郊区模样的深南大道西边,考虑下午先做什么?十二点了,酒店换班。换了便装的门僮身边过,他灵机一动跟上去。
“你好,我是602的客人,可以帮个忙吗?”
“你好,不好意思,我、我下班了。”
“就是想占用你的下班时间。是这样的,深南大道五百米范围的机关单位宿舍区,熟悉吗?”
“嗯,大概熟悉!”
“那太好了!麻烦你打听一下,哪个宿舍区有空房出租?这是车脚费。”
“这个……可能要一两天时间。”
“没问题,事成后打我房间电话,另有二百元酬谢。”
撒钱开路笨是笨点儿,最有效就好。普通打工仔背井离乡无非为了多挣钱,如何经的起钞票诱惑?当门僮的,一般相貌端正,人机灵且脸皮厚,收集信息是上佳人选。这年头,房屋中介处于萌芽期,房源差、可信度极低、安全隐患大。张桥赶时间,不在乎花小钱。一切靠自己,广种薄收也值了。
“经理小姐姐,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总台经理也是好人选,带着职业笑容走出总台。张桥在人家误会打歪主意前,语速飞快地说明本意。然后错身而去,塞一张百元钞进小姐姐口袋。这次他委托的不是找宿舍,而是找当街门店。今天试水两个人够了,他往餐厅走,正好老爹、老娘和妹妹从电梯出来,他又带去门外认面包车。
“我们三个人,租咁大车,一天几多车钱、几多油钱?”
返回餐厅吃饭时,吕冬梅心细地挑刺。老张充耳不闻,低头喝汤,任凭老婆埋怨,没了以往的大男子气概。
张桥夹起一块排骨说:“阿妈,回头我怕不够坐呢!帮我带上五全哥和阿锁,他们想出来打工的。另外,你看外公家那边带上哪个?”他不可能单枪匹马。首先,看仓库、守门店非自家人不可。因此,既然租车,面包车再贵也得租。
吕冬梅眼睛一亮,变忸怩说:“女仔要唔要?你大舅父家素秋表姐。在小饭店打工,起早摸黑一个月六十几蚊……”
“还有素红表姐,小舅要她嫁人,她才十七呢!”张田抢老娘的话占名额。
张桥啃光一块排骨,另夹一块说:“没问题,我们至少要一个保洁……啊,一个清洁工和一个炊事员,用别人不如用自己人。”
“你开几多人工(工钱)?”吕冬梅小心翼翼问。虽说儿子是老板,但娘家人远一层。她头上有哥姐,脚下有弟妹。四家全是超生户,儿女最少一家也有三个半大孩子。
“一个月试用期,”张桥边啃排骨边答,“包吃包住工资三百八。试用期满,工资五百八,奖金额外。”
“啊,咁高人工?”吕冬梅移居港九半年多,分的清港、深有别。一河之隔,两地工资十倍、十几倍之差。
“不高。”张桥一副老板嘴脸,“阿妈,政府有规定,堔镇最低工资二百四十块。不过,丑话先讲。来了要遵守公司的纪律,违反纪律,我不管表姐、表妹,立即开除。”
吕冬梅用普通话说:“那当然,她们违反纪律,我亲自过来送她们回家!”
“交待他们,只带一套换洗衣服。我们包吃包住,铺盖什么的都别带。”张桥说。
吕冬梅欣赏这种大方,点头说:“我知。”
开一辆进口面包车衣锦还乡,又能帮到老家的穷亲人。匆匆吃完饭,吕冬梅和女儿回房间拿行李去了,迫不及待要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