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桥咬笔头写回忆录。
关于自己。
已经发生的事应该不变。6月27日大学毕业证到手，向往“花花世界”心切。没穿“洋和尚”学士服、没拍毕业照，逃也似的坐上长途班车，煎熬三天两夜，千里赴港探望奶奶。十四天逗留期，现在是第三天，1991年7月4日。
关于世界。
倒退的实在遥远，谁无聊到牢记二十八年前的大事、琐事？但凡理科生，多少知道一点平行时空、多重宇宙等非主流理论。不同的时间轴，世界有不同的样子，与上一世的雷同或区别，答案在书架上的图书和报刊里。
一头扎进去，张桥边想边看边做笔记。
——“体操王子”制造神话，囊括六项世界冠军。
——马岛战争，谢菲尔德号驱逐舰“吃蛋”沉没。
——铁娘子广场摔跤，港币跌的血雨腥风。
——“两山”轮战，《血染的风采》唱响大江南北。
——老米“星球大战计划”热炒。
——迈克尔.杰克逊开始变白了。
——皇后乐队的牙叔——佛莱迪.摩克瑞（Freddie mercury）还是喜欢蹂躏麦克风支架、还是把舞台当澡堂，光膀子撒欢、还是出柜了、还是患上AIdS。
——柏林墙倒塌，东、西德合并。
——港九某女星还是被绑架拍照。
——中东伊国入侵科国……
十来年发生的大事、小事、八卦事，与印象中吻合。张桥吃了颗定心丸，又像吃了兴奋剂。没有失落在玄幻世界、魔法世界、武侠世界或其他乱七八糟的次元，不必跟妖魔鬼怪或什么怪胎、僵尸、神经病打交道。回到过去的时光而已，白赚二十八年生命。
一个笔记本几乎写满，图书馆闭馆，张桥才迤迤然返回湾仔。
“啊，你……阿爸！”
奶奶家的门开了，门里竟然是老爹张思沪。张桥惊叫一声，栽倒在门外。
老爹和奶奶冷战一辈子，直到奶奶弥留之际，首次踏上港岛见最后一面。过去的不同了，老爹没有皱纹的脸，像触动某个开关。一段段从未有过的记忆，钻进张桥脑海里。他头痛欲裂，眼前一黑休克了。
“我、我没事，奶奶，就是早上到现在没吃饭。”
“零花钱用光了？”
“不是，我、我在图书馆看书，忘记吃了。”
“书呆子，吓我一跳。把糖水喝了，我给你煮碗鸡蛋火腿面。”
张桥清醒过来，奶奶当他是毛头小子，又是掐脸又是摸头，让他哭笑不得。奶奶头发仅白三分之一，身材高大，脸颊饱满，很像老年版女演员潘宏女士。想起“早上”瞻仰的那张枯槁的遗容，他的眼睛有点湿。虽说，和奶奶见面仅三天。但从初中二年级起，他与奶奶通信到大学毕业，一点不生疏。期间，老爹察觉大发雷霆。最后妥协条件是：只许通信，不准索要一分钱或一样东西。
不对。
新记忆里，不是三天前初见奶奶，去年就祖孙相认了。也不是十四天逗留期，由于父母移居港九，他拿的是三个月的探亲签注。
“大哥、大哥，你系昏迷呀？”
“昏迷疼不疼？”
“大哥，我也想昏迷，像电视那样。”
“痴仔，电视那个是扑街。”
“大哥你是扑街吗？”
两个未满八岁的弟弟，来到床前多嘴多舌。双胞胎在哪儿都受欢迎，他们最先融入新环境。妹妹张田各抽一掌屁股才闭嘴，妹妹问：“大哥，再饮一杯糖水吧？”
张桥点头递出喝光的杯子，望妹妹离去的背影欲哭无泪。
去年七月，妹妹骑单车载双胞胎放学回家。路上被汽车刮蹭，三个孩子全部受伤。妹妹最为严重，医院数度下病危通知。最后，摘掉了脾脏。肇事车辆逃逸，医疗费用自理。老爹打拼几年刚刚还清计生罚款，哪里承担的起三个伤员开销？于是，就有了奶奶千里救孙。
新记忆没有覆盖旧记忆，而是并存。旧记忆中，弟妹直到三十多四十岁没灾没病。他服刑那些年，三个弟妹探望最勤。他出狱后，潦倒落魄一年多，三人也不嫌弃，时常偷偷往他口袋塞钱。
“想带你去医院，你奶奶不许，真冇事？”
老爹从医院看老娘回来了，一脸紧张。张桥吃完最后一口火腿鸡蛋面，站起说道：“我真冇事！可能中环行个回来，太阳大，中暑脱水。”
“傻仔，车钱省得几毫子？”老爹叹息责怪。
张桥憨憨一笑，拿碗去厨房。不怪老爹紧张，家里接连灾病。他突然昏倒，要是再出毛病，简直是遭天谴了。
弟妹的车祸未了，祸不单行。老娘查出肿瘤病，必须到大医院动手术。家里是小城镇普遍的工农结合，老娘是农民，没有任何医药费报销。医院预估的医药费，对一个工人是天文数字。而移居港九后，即使前七年是非永久居民，也能享受当地医疗福利。无论医药费多少，按一天一百港币计。如此这般，老爹屈服于“反动派”奶奶。
不过，张桥别有心思。弟妹的车祸和老娘的病，俨然他两世为人的代价。上一世，家里除了他受牢狱之灾，人人平安无事。或许冥冥中的某种兑换，在所难免。父母弟妹移居港九，也是兑换的一部分。
“jensen，考虑过继续读书吗？”
奶奶从小在沪申租界接受英文教育，一口牛津味英语。张桥小名桥生，土掉碴的名字，奶奶口里成了jensen（詹森）。
前世有过的一幕，还是发生。张桥脑子里闪出一个画面：奶奶“强迫”弟妹用英语交流，他也在画面里，一句插不上嘴。
“can you understand what I said？（你能听懂我说什么吗？）”奶奶追问。
张桥回个难看的笑脸，下意识耸肩摊手，洋人传染的坏毛病。新记忆里，到港九三天，他的口语表达能力，还不如仅学了半年英语的弟妹。如果摇身一变，暴露假洋鬼子的英语水平，他担心太惊悚了。
“洋人的样子学的再像，改变不了你哑巴英语的事实。”奶奶失望说。
前世钻进钱眼里，这件事上很让奶奶失望。张桥最在意奶奶，不管不顾飚出英语道：“你误会了，奶奶。我是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我已经大学毕业，马上成为一名教师。不但要读书，还要教别人读书。”
“哈，北美口音。”奶奶意外他一口气讲这么多英语，“我意思是，你才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可以读硕士呀，以后甚至读博士。”
张桥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抓头搔耳朵。奶奶继续说：“我希望你到港九来读，报考港大、中大或城大。我了解过，不是太难。推荐信我可以找熟人帮忙，关键在英语。如果你toEFL或IELtS过关，基本成功了。”
上一世奶奶也这么说，张桥满口答应。复习一年，toEFL或IELtS考的惨不忍睹，灰心放弃。眼下他脑子有点发懵，想了想说：“我考虑几天好吗？奶奶。我得说，来港九读研究生，的确很有吸引力。但我是成年人了，朋友、同学、老师乃至大部分亲戚，全部在内地。放弃固有的人际关系，在一个陌生环境重新建立，我必须认真想一想。”
这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来得及考虑将来，又不想伤奶奶的心，只能推诿拖延。上一世入狱时，奶奶为了探望他，首次返回阔别四十年的内地。尔后，每年他生日那天必到，八十岁那年也没缺席。
“你真令我吃惊。”奶奶没料到他老成持重，“但是，詹森。你不认为在港九发展，比内地更有前途吗？据我所知，这两年，内地有抱负的年轻人都向往国外或港澳。”
张桥可不想引出政见纷争，笑说：“一些人喜欢住进现成的房子，一些人喜欢自己建房自己住，我比较欣赏后者。奶奶，不管考不考研。将来，如果有条件选择发展的地方，我更中意罗.湖桥那边。”
“好吧，但愿你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过，给你一星期时间答复我。”奶奶总算妥协。
二十一岁半重头再来，张桥是要对倒退的人生理出个头绪。老爹听不懂祖孙俩的“鸟语”，睡前没有刨根问底。
“阿爸，我同学讲，阿妈动手术是剖肚子。”
“剖肚子出血多咩？”
“医生讲，你阿妈很快就返来了。”
“系真？”
夜仔找娘。老娘进了医院，老爹每夜哄双胞胎入睡。然后，不时还要去医院陪老娘。
张桥也希望有人哄，这一夜他睡的无比艰难。奶奶家的三十七平米，住一个人算中产，住五个人比棺材屋好不了多少。奶奶和妹妹一房，两个弟弟和父母一房。他的到来，弟弟的床换成高低床。小小的房间，有如绿皮火车的硬卧隔间。睡在上铺，逼仄的压迫感，像重返监狱的监舍。不，像老米监狱里受惩罚的小黑屋。幸亏有空调抵消闷热的高温，没让他发狂发疯。
最难受是想起浏浏，眼睛如失灵的水龙头，一下子泪湿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