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关的冬天一向不暖和,无月明小屋的窗户上早早地就结上了霜,屋檐下面还挂着几串冰柱,小屋的主人站在篱笆外面,仰头看着一片片从天上飘落的雪花,嘴里吐出了一条长龙。
一道打着花伞的倩影从远处走来,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脚印。
倩影在无月明不远处站定,轻轻抖了抖伞上的雪。
无月明看向那道倩影,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怎么还打上伞了?”
“因为不想弄脏新裙子,”慕晨曦微微弯了弯腰,伸手向一旁扯了扯长裙,露出了上面绣着的大白兔子,“漂亮吗?”
无月明瞅了瞅慕晨曦裙子上那只看上去就很好吃的兔子说道:“应该挺好吃的。”
“就知道吃!”慕晨曦嫌弃地踢了一脚,白雪向着无月明的面门飞去。
无月明笑着拍掉了飞来的白雪,转身先向大山走去,“干正事要紧。”
“哼!”慕晨曦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块砸在了无月明后脑勺上,“你等等我!”
无月明晃晃脑袋抖落了头发上的雪,却没有一丝停下的意思。
慕晨曦在无月明身后做着鬼脸,提着裙摆,迈着大步子踩在无月明留下的脚印里向前走去。
那串长长的脚印向着深山继续延伸,只是比来时的那些更大一点罢了。
无月明口中的正事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去山里看看有没有闲不下来的睚眦在捣乱,可惜的是在这个冬天里,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睚眦一个个都变成了缩头乌龟,两个人绕了一大圈都没有找到一只在外面闲逛的,只好兜兜转转地去了墓山。
同样被白雪覆盖的墓山没了往日的严肃,那一座座写满故事的墓碑藏在了雪堆里,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包。
无月明走在前头,慢慢悠悠,走一步晃一步,走一步便看一步,就像是第一次到这来一样。在无月明身后跟着的慕晨曦也并不着急,无月明走一步她才走一步,手里的花伞慢慢地旋转着,伞上画着的一只只蝴蝶就像是活过来一样在空中转着圈。
两人走了好久才走到半山腰,离最近的墓碑还有些距离,但无月明却停住了脚步,弯腰用衣袖把厚厚的积雪掸去,露出了下面的大石头,一屁股坐了上去。
迟了几步的慕晨曦顺势坐在了石头的另一边,花伞撑在了两个人的头上。
“怎么坐在这了?”慕晨曦问道。
“你不觉得这个地方风景更好吗?”无月明指了指前面光秃秃的墓山说道。
对于无月明这句怎么听都是在瞎扯淡的话,慕晨曦一个字都不相信,“来扫墓也应该去上面啊,这下面什么都没有。”
“这你就不懂了,”无月明伸手摸了摸,石头上刻的那几个字还有些硌手,“这地方不仅风景好,风水也好。”
“你还懂风水?”
“最近学了些。”
“为什么要学这些?”
“人在江湖,多门手艺多个活路。”
慕晨曦扭头上下打量着无月明,“怎么感觉你话变多了?”
“因为认识了几个话很多的人,也学了学怎么说话。”
“剑门关还有我不认识的人?”慕晨曦歪歪脑袋,无月明的话听起来是越来越奇怪了。
“还不是因为你太久没有到剑门关来了。”
“是吗?”
“是的。”无月明也转过了头,看向了慕晨曦,“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多到足以让我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以前我以为睚眦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可现在发现人其实和睚眦是一样的,睚眦能为了变强吃掉同类,人也一样。”无月明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所以你不在的时候我杀光了所有睚眦,也杀了些人,小时候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现在的我或许有了答案。”
“所以你承认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见过面了?”
“呵呵,”无月明笑了笑,“不,我不承认。”
“为什么?”慕晨曦娇嗔着打了无月明肩膀一下。
“因为我总是担心,担心让你发现我这么多年来其实只空长了岁数,除此之外什么长进都没有,救不了任何人。”无月明看向了慕晨曦,眼神中满是愧疚。
“不。”
慕晨曦的声音突然变了,五官像是面团一样杂糅在了一起,随即又再次分开,可这次竟变成了小江的模样,脑后盘着的头发如瀑布一般散开,在冬日的寒风里飞扬,就像无月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一袭红袍向无月明跑来,那青丝如张开的翅膀,逆风而翔。
“小江……”无月明喃喃道,可突然肩头一沉,他扭头一看,阿南竟出现在了他的背上,时而有紫色的血管从脖子窜到苍白的脸上,时而又烧起青白色的火焰。
“你不是救不了任何人,”小江说道,“你只是什么都不做。”
“不,我做过了,可还是谁都没有救下来……”无月明从未觉得小江如此咄咄逼人过。
“那下一个呢?”
“下一个?”
“死去的活不了,可还活着的,”小江顿了顿,“你要看着他去死吗?”
“如果还是不成……”
“那万一成功了呢?”小江把手里的花伞塞进了无月明的手里,漫天飘着的鹅毛大雪突然变成了倾盆大雨,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墓山也变成了青草遍布的堤岸,那条护城河就在不远处流淌着。
拿着花伞的无月明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扭头向身侧看了看,枕在他肩膀上的阿南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躺在不远处的一个孩子。
瓢泼的雨水砸在孩子的脸上,让他只能眯着眼睛,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脸颊,就像是戴上了一个头盔,与之相反的是身上褴褛的衣衫在大雨的洗礼更加的残破不堪。
“这华胥西苑的天气实在是太差劲了,怎么能老下雨呢?”躺在地上的孩子发起了牢骚,“老下雨也就算了,还老刮风,要是把本少爷吹出个伤风感冒来,耽误了正事怎么办?”
听到小男孩的牢骚,无月明把脑子里所有的大道理都丢到了一旁,开心的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顾西楼可是要做征西大将军的人,怎么能在华胥西苑里出意外呢?”那孩子听到无月明的笑声,扭头看向了无月明,没有好奇他为什么这么大个子,反倒好奇他手上的伞,“你哪来的伞?有伞不给少爷打着自己享受是吧?”
无月明笑着歪了歪身子,把手里的伞支在了顾西楼的头顶,袭向他的雨水顿时少了一半,而这一半自然就落在了无月明的脑袋上,清凉的雨水让整个人都清醒了一些,“姑娘给的。”
“还有姑娘给你伞?你个闷葫芦,三句话憋不出个屁来。”
“活久了总能遇到的。”
“跟我说说,那姑娘漂亮吗?”顾西楼从地上揪了几根草丢到了无月明的身上。
“漂亮,都挺漂亮的。”无月明眨了眨眼睛。
“切,”顾西楼不屑地哼了一声,“肯定没有我妹妹好看。”
无月明的笑容戛然而止,他看着顾西楼问道:“如果你要是真出不去了怎么办?”
“出不去就出不去呗,你不是能出去嘛,你那身板子肯定可以的,到时候你就找到她,反正那时候她估计也不记得我长什么模样了,你就那什么,鸠占鹊巢……不对……李代桃僵……也不对,反正就那意思,你懂的。哦,对了,别忘了嫁妆,我妹妹可不能比别人家的差了。”
“好,”无月明小声地答应着,“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没能救下你该怎么办?”
“救不下就救不下,你不是还有那些傻弟弟吗?能救一个是一个,救不了这个就去救下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
无月明扭过头来,久违得蜷缩起了小腿,把脑袋搁在膝盖上,小声地答应着,“好。”
一道有些稚嫩的女声在无月明的耳边响起,“你准备好走了吗?”
“嗯?”无月明疑惑地转头,却瞧见白水心撑着那把花伞看着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好生漂亮。
“准备好了就快走,等你走了我再跳一次。”
无月明一下子站了起来,捏紧了拳头,咬着牙关看着白水心,却始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