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岁,被路过的仙人测出天生魔骨。全村人跪求仙人当场诛杀我,只有阿娘死死护在我身前。七年后,我已成魔域至尊,却始终记得阿娘临终前的话:“别恨他们,只是这世道...太苦了。”我本欲踏平人间,却见当年跪求杀我的村民们,正被真正的妖魔围攻。他们身后,是阿娘的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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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打了卷,知了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燥意。
林石头蹲在河边的泥滩上,赤着上身,裤腿卷到膝盖,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根草茎逗弄一只傻头傻脑的河蟹。泥巴糊了他半边脸,汗水冲开几道沟壑,他却浑不在意,只觉得这日头和往常一样,漫长又无聊,只等着阿娘喊他回家喝那能淡出鸟来的野菜粥。
蹄声和铃声就是这时传来的,清脆,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冷意,一下子压过了知了的聒噪。石头抬起头,眯着眼望过去。
村口来了两匹马,一白一黑,神骏异常,蹄不沾尘似的。马上坐着两个人,衣袂飘飘,跟这黄土垒砌的村子格格不入。尤其是前面那个白衣人,面容看不真切,只觉得周身都笼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多瞧几眼都刺得眼睛疼。后面是个青衣人,神色淡漠,目光扫过村子,像是看一堆无关紧要的石块。
“仙师!是仙师驾临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破锣般的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敬畏。
霎时间,死水般的村子活了。房门砰砰作响,男女老少,无论是田里锄地的,还是屋里纺线的,全都丢下了手里的活计,疯了似的涌向村口。老村长被两个后生搀扶着,颤巍巍地跑在最前头,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
石头也好奇地跟了过去,挤在人群缝隙里张望。
村民们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额头抵着滚烫的地面,不敢抬头。老村长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不知仙师驾临俺们这穷乡僻壤,有何……有何吩咐?”
那白衣仙师并未下马,目光淡然地掠过脚下匍匐的人群,像是看一圈蝼蚁。他的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路过此地,感应到一丝异常气机。此间可有十岁左右的孩童?”
村长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道:“有,有!俺们村符合年岁的娃子,都在这里了!”他回头急促地低吼着,让家里有适龄孩子的赶紧把人往前推。
七八个半大孩子被自家长辈推搡到了前面,个个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脸上带着懵懂和恐惧。石头也被身后的人潮不自觉地推到了前面,他有些茫然地站着,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仙人。
白衣仙师的目光缓缓从孩子们脸上扫过,指尖微抬,一缕若有若无的白气逸出,在每个孩子眉心轻轻一点。被点到的孩子浑身一颤,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好在白气一触即收,并无大碍。
终于,那缕白气点向了林石头。
没有一触即收。
白气触及他眉心的瞬间,骤然变成了浓墨般的漆黑!那黑色粘稠如实质,发出“嗤嗤”的轻响,甚至隐约有凄厉的尖啸声从中透出。与此同时,石头只觉得额心一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炸开,一股冰冷又暴戾的气息顺着四肢百骸疯狂流窜,所过之处,经脉像是被冻裂又灼烧,剧痛让他猛地蜷缩起身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哼。
“天生魔骨!”白衣仙师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那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凛冽的杀意,“孽障!竟潜藏于此!”
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方才还毒辣辣的日头被彻底遮住,阴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吹过村口。那匹白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村民们惊呆了,傻傻地看着那缕缠绕在石头眉心的黑气,那黑气仿佛有生命般扭动着,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魔……魔物?”老村长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
“仙师!仙师明鉴啊!”一个妇人尖声叫道,“俺们村世代清白,怎么会出这种东西!”
“怪不得……怪不得今年大旱,收成这么差,原来是这魔物妨的!”又一个汉子红着眼睛吼道。
“杀了他!仙师,快诛杀此獠!”
“对!杀了他!不能让他祸害咱们村!”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迅速转化成了最直接的恶意。方才还一同玩耍的伙伴,此刻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条毒蛇。平日里和善的叔伯婶娘,此刻面目狰狞,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他的脸上。
“诛杀魔胎,以绝后患。”白衣仙师语气冰冷,缓缓抬起了手,指尖有刺目的白光开始凝聚,那光芒带着毁灭的气息,锁定了蜷缩在地、痛苦抽搐的少年。
石头蜷在冰冷的泥地上,周身骨缝里都像是有冰锥在凿,又冷又痛。额心那处更是灼烫,仿佛烙进了一块烧红的炭。他听不懂什么“天生魔骨”,只知道那骑在白马上的人要杀他,而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在喊着要他的命。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攫住了他,让他连哭喊都发不出。
“不要——!”
一声嘶哑的、几乎破音的哭喊撕裂了喧嚣。
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人群里踉跄着扑了出来,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张开双臂,死死地挡在了石头身前,直面那仙师指尖凝聚的、足以摧金断玉的白光。
是阿娘。
她头发散乱,粗布衣裙上还沾着灶台的灰烬,脸上没有一点人色,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坚决,亮得骇人。
“仙师!仙师开恩!!”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不顾地上尖锐的石子,朝着白衣仙师的方向拼命磕头,额头瞬间一片青紫,“石头不是魔物!他是俺的儿子!是俺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娃啊!他从小就听话,连只鸡都不敢杀……他怎么可能是魔物!仙师您一定是弄错了!求求您,饶了他吧!要杀就杀我!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她的哭声凄厉,在阴风里打着颤,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挤出来的。
白衣仙师眉头微蹙,指尖的白光略略一滞,但眼中的寒意未减分毫:“妇人之仁!此子魔性深种,此刻不除,日后必成滔天大祸,届时生灵涂炭,岂是你一命能抵?”
“他不会!俺的娃俺知道!他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阿娘猛地抬起头,血和泪混在一起,从她青紫的额头上淌下来,她转过身,一把将蜷缩的石头死死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背脊对着那致命的仙光,像是要用自己枯瘦的身躯筑起一道墙,“你们要杀他,就先从俺尸体上踏过去!”
她的怀抱很瘦,硌得人生疼,却在剧烈的颤抖中散发出一种绝望的温暖。石头被她死死按在胸口,能听到她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快得要炸开。那股冰冷暴戾的气息还在体内冲撞,但这一刻,他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只有眼泪无声地往外涌,浸湿了阿娘破旧的衣襟。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静了一瞬,但随即,更大的声浪爆发出来。
“石头他娘!你疯了!快让开!”
“那是魔物!不是你儿子了!”
“你想让全村给你陪葬吗?!”
老村长痛心疾首,捶打着地面:“糊涂啊!为了一个魔胎,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辱骂、哀求、斥责,像冰冷的雨水一样砸在妇人颤抖的脊背上。她没有回头,只是把怀里的儿子搂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肉里。
白衣仙师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指尖的白光明灭不定。良久,他似乎是厌烦了这凡俗的纠缠,亦或是觉得在此地动手诛杀一个拼死护犊的妇人,有失身份。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头。
“冥顽不灵。”他袖袍一拂,那凝聚的白光倏然散去,连带着周身的光晕也黯淡了几分,“也罢,魔骨已成,因果自种。尔等好自为之。”
说罢,竟不再多看众人一眼,调转马头。青衣侍从紧随其后。两匹马踏着诡异的节奏,铃声再次响起,很快便消失在村外的土路尽头,只留下漫天尘土和一片死寂的村庄。
乌云散了些,惨淡的天光重新落下来,照着一地狼藉和呆若木鸡的村民们。
仙师走了。
预期的诛杀没有降临。
但一种更深的、粘稠的恐惧开始蔓延。仙师的话言犹在耳——“魔骨已成”,“好自为之”。这意味着,那个孽障,还活着。
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到那对相拥的母子身上。只是这一次,目光里不再有愤怒的声讨,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排斥,以及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决绝。
阿娘感觉到怀里的石头不再剧烈颤抖,才缓缓松开一些,她抬起血迹斑斑的脸,看向周围的乡邻。那些曾经一起劳作、一起说笑、甚至互相接济过米粮的面孔,此刻都写满了疏离和畏惧。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上前。
她吃力地扶着石头站起来,少年的身子还在发软,大半重量靠在她身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搀扶着他,一步一步,朝着村尾那间最破旧的茅屋挪去。
每一步,都踏在村民们沉默的注视里,踏在无声的审判中。
从那天起,林石头和他阿娘,便在村子里彻底成了透明的、不存在的“东西”。
没有人再与他们来往。原本偶尔还有孩童在茅屋附近玩耍,如今那片区域成了禁地。河边的浣衣石,只要阿娘在,就绝不会有第二个妇人出现。田里的活计,原本几家合伙的,自然也再没了他们的份。
阿娘变得更加沉默,她只是拼命地做活,耕种着离家最远、最贫瘠的那一小块坡地,编织更多的草鞋和筐篓,走更远的路去隔壁村集市,换回一点点少得可怜的米粮。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背脊佝偻得厉害,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
而石头,额心那道黑气在仙师离开后便隐没了,但身体里的异样却并未完全消失。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感到一股莫名的躁动在血液里流淌,力气似乎比以前大了不少,眼神也变得更锐利,能在黑暗中视物。但他不敢表露分毫,只能将这些变化死死压在心底。他变得和阿娘一样沉默,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过早地沉淀下阴郁和警惕。
他不再出门,除了帮阿娘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昏暗的茅屋里。外面的世界,孩童的嬉闹声,村民的交谈声,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墙壁。
有时,他会透过门板的缝隙,看到有孩子朝他们家扔石子,嘴里喊着“小魔头”,然后被匆匆赶来的大人惊恐地拉走,一边走一边低声责骂,仿佛靠近这里都会沾染不幸。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只有看到阿娘在灶台边默默擦泪的背影时,心里才会泛起一阵尖锐的、真实的刺痛。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排斥中,滑过了两年。
阿娘病倒了。
是积劳成疾,也是心病。她的身体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迅速地黯淡下去。咳嗽日渐剧烈,开始时还能压抑,后来便整夜整夜地咳,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脸上泛着一种不祥的潮红,眼神也渐渐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