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发脾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一片血红,眼眶迅速泛红,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旁的周磊吓了一跳。他见过林薇据理力争的强硬,见过她埋头苦读的沉静,见过她被自己气得脸色发白却强忍怒意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她这样无声地、脆弱地流泪。那眼泪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了他一下。
他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翻找,掏出来的不是手帕,而是一包皱巴巴的纸巾。他抽出一张,递过去,动作有些笨拙。
“喂……别哭了。”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属于周磊的局促,“那个……资料毁了再弄就行,人没烫着吧?”
林薇不接,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掉眼泪。
周磊挠了挠他那头扎手的短发,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是我不对,我不该跟你争。照片你想放哪儿就放哪儿,都听你的,成不?”
林薇还是没反应。
周磊沉默了片刻,看着窗外已经完全沉下去的夕阳,只在天边留下一抹黯淡的紫红色。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了许多,带着一种林薇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沙哑: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林薇的哭声顿住了,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疑惑地看向他。
周磊靠在桌边,目光望着窗外那点残光,没有看她。
“羡慕你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还能为之拼命。”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不像我。我爸,就那个清华毕业的,他的人生从出生就被规划好了。上最好的小学、中学、大学,出国镀金,回来接班家族企业,娶门当户对的妻子,生下我,然后继续规划我的人生。”
“从小到大,我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学什么兴趣班,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给我请最好的家教,买最贵的参考书,告诉我必须考上清华,延续他的‘辉煌’。”周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厌倦,“好像我的人生,就是为了完成他设定好的程序。”
“所以我偏不。”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叛逆的倔强,“我逃课,打架,考倒数,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我就是想告诉他,我不是他的提线木偶,我的人生,哪怕烂掉,也得是我自己选的。”
他转过头,看向林薇,眼神复杂:“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可有时候,看着你,看着你们为了分数拼命的样子,我会觉得……真他妈累。但偶尔,也会觉得……有点羡慕。至少,你们的努力,是为了自己。”
林薇彻底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他。她从未想过,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肆意张扬的周磊,内心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东西。他的叛逆,他的玩世不恭,原来都是一层坚硬的、用以对抗被安排的人生的外壳。
她想起自己那个位于老旧小区顶楼、夏天闷热冬天漏风的家,想起父母为了供她读书日夜操劳的身影,想起父亲微驼的背和母亲过早长出的白发。她拼命学习,想要考上最好的大学,不仅仅是为了梦想,更是为了实实在在的——改变命运,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
原来,看似处于两个极端的他们,其实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各自人生的“重量”。
她默默接过周磊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颜料渍,声音还带着鼻音,却平静了许多:“我爸妈是工人,厂子效益不好,家里条件挺差的。我考清华,就是因为听说那是国内最好的大学,能让我找到最好的工作,赚很多钱,让我爸妈再也不必为生计发愁。”
她抬起眼,第一次心平气和地,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地看着周磊:“所以,我不是什么答题机器。我只是……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抓住读书这一根稻草。”
周磊也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眼圈红肿,校服上还沾着狼狈的红色颜料,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他忽然发现,自己之前那些关于“命运”、“高级打工仔”的嘲讽,是多么的傲慢和肤浅。他站在父辈提供的优渥平台上,居高临下地评判着别人用尽全力的人生攀登。
教室里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对峙和冰冷,而是一种奇异的、相互理解的暖流在悄然涌动。
那天之后,他们的合作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争吵少了,沟通多了。林薇开始尝试理解周磊那些“离经叛道”创意背后的鲜活想法,而周磊也愿意在林薇的统筹下,稍微收敛一下过于随性的部分。
风采墙最终完成时,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励志区”庄重激励,“生活区”生动有趣,两者相得益彰,成了高三楼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连其他班的同学都跑来看。
合作结束那天傍晚,两人一起收拾着剩下的工具。
周磊忽然说:“喂,林薇。”“嗯?”“那个赌约,”他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别处,“还算数吗?”林薇顿了顿,点点头:“当然算。”“行。”周磊咧开嘴,露出一个算不上灿烂,但足够真实的笑容,“那你可小心点,别到时候真在毕业典礼上给我道歉。”
林薇也忍不住笑了,是那种卸下防备后,轻松的笑:“这话该我说才对。”
冰层,在不知不觉中,裂开了一道缝隙。
风采墙的合作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彼此世界的小窗。虽然日常依旧是各走各路,但相遇时,那声从鼻子里哼出的“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汇。偶尔,在空旷的走廊或人迹罕至的楼梯转角,他们会停下脚步,简短地聊几句。
话题不再局限于互相攻击。
“这套《五三》解析不行,太绕了。你用王后雄那个版本试试,思路更直接。”周磊会状似无意地丢过一句话,然后插着兜走开。林薇起初将信将疑,后来真的去找来看,发现果然事半功倍。她不得不承认,在“会学习”这件事上,周磊有种近乎天才的直觉。
而林薇,也会在周磊又一次因为拖欠语文作业被老师罚站时,趁没人注意,把自己工整详细的笔记复印件塞进他抽屉。附带一张便签,上面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补上。”
周磊看着那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的笔记,再看看那龙飞凤舞的“补上”,通常会嗤笑一声,骂句“多管闲事”,但最终,还是会皱着眉头,老老实实地趴在桌上抄写起来。
一种奇特的、建立在互不打扰却又暗中关注的“友谊”,在高三这片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悄然滋生。
十一月,全市统一举行了第一次大规模模拟考试。成绩公布,林薇稳居年级前三,清华的梦想似乎触手可及。而周磊,名字依然在成绩单尾部徘徊,但仔细看,总分竟然比上次月考悄悄爬升了三十多分,物理甚至破天荒地及格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倒数几名的“微小”进步,除了林薇。她在贴着自己名字的排名榜前站了很久,目光却落在下方那个熟悉的名字和那个不起眼的分数上,心里有种莫名的、微小的喜悦,像破土而出的嫩芽。
放学后,她在车棚“偶遇”了推着单车准备回家的周磊。“物理及格了?”她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周磊单脚撑地,斜睨着她:“怎么?学霸要来检查学渣作业?”“看来你那套‘微积分秒杀一切’的理论,也不是完全没用。”林薇嘴角微弯,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先走了。
周磊看着她的背影,夕阳给她瘦削的肩头镀上了一层暖茸茸的金边。他低头,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然而,前进的道路从未平坦。
隆冬时节,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五个月。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击倒了林薇。高烧不退,她在宿舍硬撑了两天,实在熬不住,被舍友强行送回了家。
家里条件有限,父母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尽量让她休息。林薇躺在狭窄的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充满了焦灼。落下的课程怎么办?堆叠的试卷怎么办?清华的梦想怎么办?每浪费一天,都像是在凌迟她的希望。
病到第三天下午,她正昏昏沉沉地睡着,母亲轻轻推醒她:“薇薇,你同学来看你了。”
林薇疑惑地睁开眼,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是周磊。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知道她家地址?
周磊显得有些局促,进了这间狭小但收拾得整洁的客厅,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把塑料袋放在桌上,里面是几盒进口退烧药、一袋水果,还有……一摞整理得清清楚楚的试卷和笔记。
“李老师让我顺路给你带的。”他避开林薇探究的目光,语气生硬,“怕你落下太多,回头拖我们班平均分后腿。”
林薇的母亲给他倒了杯热水,连声道谢。周磊更加不自在,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接过水杯。
林薇撑着坐起来,拿起那摞笔记。不是简单的复印,而是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重点、难点和易错点,旁边还有详细的解题思路和知识点梳理,字迹是她熟悉的、属于周磊的那种带着点不羁的潦草,却又异常清晰。这绝不是“顺路”就能带来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着周磊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的侧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轻声说:“谢谢。”
周磊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东西送到,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林薇家。
林薇翻开那些笔记,一页一页,看得无比认真。那些精炼的总结、巧妙的解题技巧,比她自己的笔记更胜一筹。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平时吊儿郎当的少年,在台灯下,是如何凝神静气地为她整理这些知识点。
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悄然融化,变得无比柔软。
病好后回到学校,林薇试图再次道谢,周磊却恢复了那副混不吝的样子,仿佛送笔记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但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春天来临,百日誓师的激昂口号犹在耳边,高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无情地缩减,空气里的紧张感几乎凝成实质。
第二次模拟考,林薇发挥稳定。周磊的成绩如同蛰伏一冬后的春笋,迎来了爆发式的增长,排名一口气蹿升了近百名,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李老师在班会上特意表扬了他,称其为“潜力股”、“厚积薄发”。周磊在众人的注视下,依旧一副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只有在与林薇目光相接时,才会极快地眨一下眼,带着点心照不宣的得意。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周磊会就此一路高歌猛进时,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他却再次沉寂下去。
他开始频繁地请假,即使来上课,也显得心不在焉,眼神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和阴郁。晚自习常常不见人影。成绩也出现了明显的波动,甚至有一次随堂测验,他交了近半的白卷。
流言蜚语开始悄然蔓延。
“我就说嘛,狗改不了吃屎,装不下去了吧?”“之前估计是抄的,现在监控严了,原形毕露。”“家里有钱呗,考不上也能送出国,瞎操心什么。”
林薇听到了这些议论,心里莫名地堵得慌。她不相信周磊之前的进步是假的,那是一种对知识真正理解和掌握后才会有的游刃有余,装不出来。可他到底怎么了?
她想起之前他提到过的,与他父亲的紧张关系。一种隐约的担忧在她心中蔓延。
一天晚自习,周磊又没来。林薇做完一套英语卷子,抬头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又看了看旁边空着的座位,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她想起之前无意中听同学提起,看到周磊晚上经常在学校后街那个叫“蓝调”的清吧附近晃悠。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她合上了书。她跟学习委员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有点头晕,想提前回宿舍休息,然后便悄悄离开了教室。
四月的晚风带着些许凉意。林薇裹紧了校服,穿过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走向相对僻静的学校后街。“蓝调”的招牌在夜色中散发着幽蓝的光。她站在马路对面,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周磊。
他坐在清吧外面露天座位的阴影里,面前放着个玻璃杯,没有玩手机,也没有东张西望,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宽阔却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那身影里透出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寂和疲惫。
林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穿过马路,走到他面前。
阴影笼罩下来,周磊迟钝地抬起头。看到是林薇,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又被浓重的倦意和某种自暴自弃覆盖。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
“找你。”林薇在他对面的塑料椅子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周磊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有的嘲讽笑容,却失败了。他低下头,用手搓了把脸,良久,才闷闷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