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踟蹰半天，左右还是放心不下惠妃。
她是钟粹宫的宫女，与惠妃虽说不是一荣俱荣，却是一损俱损。惠妃若是出了意外，她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芳菲又蹑手蹑脚来到惠妃寝殿外。也有人探头探脑往这边观看，他们中有惠妃的贴身宫女，有惠妃的心腹太监，他们看见芳菲靠近寝殿，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娘娘说过不让他们过去，芳菲还敢往门上送，在他们看来芳菲不是去谄媚讨好，而是作死。
离门口还有几丈远，她就闻到了一股烧糊味，她抽了抽鼻子，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就看见一股白烟从窗户缝隙里冒出。
“不好，走水了。”芳菲暗呼一声，猛地推开门。
却发现屋内只是烟雾缭绕，并未着火，再走近些，才看见惠妃跪坐在地上，正往火盆里放着什么东西。
芳菲推门的动静很大，惠妃却是置若罔闻，身子动都未动一下。
芳菲战战兢兢走过去，跪在惠妃后面说:“奴婢看见屋子里有烟雾，还以为是走水了，奴婢担忧娘娘，才冒失莽撞。”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那些奴婢该死请娘娘赎罪之类的话平时说说可以，云王刚刚殁了，惠妃正是心灰意冷伤心欲绝的时候，最是听不得这个死字吧。
“你过来。”惠妃说，声音苍老而乏力。
芳菲离惠妃不远，就匍匐着跪行了过去。她发现火盆旁搁着一摞经书，都是惠妃平时喜欢看的，火盆里燃烧的，正是这些经书。
芳菲愣了片刻，伸手拿过一本经书，也一张张的撕下放进火盆里。
“这些都是云儿从民间收集来送给本宫的，”惠妃自言自语道，像一个絮叨的普通妇人:“云儿孝顺，知道本宫闷得慌，就买来给本宫消磨。本宫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沐浴熏香，吃斋三日，平时本宫更是潜心读这些经书，本宫已经够虔诚的了，本宫也不贪心，在佛祖面前只许一个愿望，就是保我儿平安，可是连这一个愿望，他都没能为我实现。”
说道这里，惠妃的声音有些颤抖嘶哑，芳菲以为她又要哭，不过惠妃只是面目赤红，并未流下一滴眼泪。
对于中年丧子的惠妃来说，她的眼泪刚才已经流完了，今后，她都不会再掉一滴泪水。
“如今云儿已经没了，这些东西都用不着了，都烧了吧，”惠妃仿佛是从内心狂吐出一口气:“本宫不再做那个慈祥的母妃，也不必再伪装成温和敦厚的后妃，更不用委曲求全去讨好别人，本宫要做的，就是一个失去儿子乱了心智的狰狞妇人。而这一切，都是云儿赐给我的，我本来可以随他而去，黄泉路上给他做个伴，可他非要让我活着，你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活个什么劲。”
惠妃几乎是咆哮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就因为吸入过多的烟尘剧烈咳嗽起来。
芳菲急忙为惠妃抚顺后背，见并不奏效，就自顾自地走过去打开了窗子。
有凉风徐徐吹进来，屋子里才不那么闷气了。
“趁着夜黑风凉，奴婢给屋子通通风，宫里严禁烧纸钱，虽说娘娘烧的只是经书，可要被人误会了，咱们也说不清。云王殿下既然竭力保您平安，娘娘切莫让殿下的心思白费了。”芳菲虽不知云王是用什么办法保娘娘逃过了一劫，但她确定，这和在刚才那个太监来之前到来的那个人有关。
正好纸张都烧完了，窗户一敞开，屋里空气净化了许多。
惠妃一怔，目光落在一旁的那串念珠身上。
做念珠的木材是云儿特地从南疆寻来的，取材于菩提树，上面一圈圈的年轮看起来很像眼睛，云儿给这串珠子取名佛睛。因为菩提本就是寓意佛家的名字，这串念珠惠妃很是喜欢，每日几乎不离手。惠妃掂起佛珠看了看，因为经过长期触摸，每一个珠子都光滑，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是舒适。
看着火盆里所剩无几的火星，惠妃一闭眼，把佛珠丢了进去。
火苗已经快要熄灭，佛珠不似单薄的纸，根本不会燃烧起来，顶多会让火盆里的余热灼得发黑，芳菲还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欲把佛珠拎出来。
她的手不小心碰到烫热的盆沿，随着“滋啦”一声，娇嫩的手指立马出现一道红印，芳菲疼的嘴脸抽动了一下，手反射性地一回缩，她还是咬牙再次将手伸进去，把佛珠捞了上来。
“娘娘，”芳菲捧着佛珠呈过头顶，不顾珠子上的热度炙的手心生疼:“这是殿下的一片孝心，经书都已经销毁了，您至少要留下一件做个念想。”
惠妃看着佛珠愣了一会神，再次悲从中来，像个孩子一样咧开嘴巴干嚎了两声，转而放声大笑。这带着凄厉的笑声，在深夜里让人听着不禁毛骨悚然。
芳菲捧着佛珠一动不动，任凭惠妃又哭又笑。惠妃笑累了，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盯着芳菲出神。
“你很好，”她开口说:“今后，你就留在本宫身边吧。”
这要换做是以前，绝对是提拔，是高升，是每个粗使宫女梦寐以求的高位，可如今，惠妃已经如丧家之犬，云王的死对外宣称是暴毙，实际上是被太子赐死的，太子心情好了，也许会留惠妃活口，心情不爽了，一杯毒酒端过来，生命岂不是任由别人处置。
而作为钟粹宫的粗使宫女，她们尚可以被遣散到其他宫里做活，至于惠妃近身的内侍，只有被乱棍打死的份。芳菲再过三年就可以年满出宫了，好不容易熬出了盼头，她可不想节外生枝。
“回娘娘，您身边并不缺伺候的人，奴婢做惯了院子里的活，进了屋子反而不习惯，奴婢粗手笨脚，恐怕伺候不好娘娘。”
换做以前，谁敢拂了惠妃的意思，肯定会招来一顿责骂，听芳菲这么回答，惠妃并未气恼，她从芳菲手里拿走佛珠，紧紧捂在胸前，就再也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