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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向死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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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里安静了许久,直到贝利西亚重新发声:

“所以,你们和黑剑决战的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他们说你加入了黑街兄弟会,怎么,黑剑没告诉你?”

“黑剑对那一战守口如瓶,”贝利西亚轻哼道,“至于其他渠道,兰瑟的喽啰们都快把他吹上天了,就差没把‘阵斩血瓶帮主’吹成‘阵斩血瓶全帮’了。”

说到这里,女人心事重重。

更何况,那一战之后,黑剑就很少再露面了。

他仿佛一夜间悟透人生,飘然远去,化成了只活在传说中的隐世传奇。

任凭黑街兄弟会疯狂扩张,对他的事迹添油加醋,顶礼膜拜。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这也是门外那位的大人物想问的?”

贝利西亚摆弄着手上未点的烟卷,向木门处看了一眼。

“不,”她沉寂片刻,“事实上,这应该是你想问的。”

洛桑二世眼神微动,凌厉却疑惑。

女人释放出神秘的微笑:“我猜,那天晚上最大的意外不是黑剑,也不是你,对么?”

那天晚上,最大的意外……

洛桑二世的眼神变了。

“你不是猜的。”

他用的是陈述句。

贝利西亚轻嗤一声,故作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嗯,也许不是?”

洛桑二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越发凌厉。

“那天晚上,贝利西亚,你知道些什么?”

女人低下头颅,露出自信的微笑。

“我就说嘛:这是你想问的。”

杀手沉默了。

“你知道什么?”

他恍惚地重复着,带着不想承认的渴望。

“取决于你经历了什么。”

昏暗的灯火下,洛桑二世依旧身陷囹圄,动弹不得,贝利西亚则双手抱膝侧坐在一旁,神思不属。

在沉闷的气氛里,两人就这样无声对峙,持续了足足好几秒。

洛桑二世笑了。

笑容凄凉又愤恨。

这就是为什么,她之前多次提起黑剑。

因为她了解他。

那个王子,他真是晓得,该派什么样的人来对付自己。

仁慈。

却残忍。

而他却没有选择。

“那个雨夜……”

下一秒,洛桑二世轻声开口,贝利西亚目光一亮。

“黑剑早有准备,以逸待劳,更兼实力大涨,远超预料,”杀手眯起眼,“特恩布尔率先中招,就此倒下。”

战局变成了他和黑剑的一对一。

贝利西亚勾了勾唇角:

“但还是你比较强才对。”

洛桑二世瞥了她一眼,意蕴深远。

当然。

“那时的我正值巅峰,处在全盛状态,心比任何时候都冷,手比任何时候都稳。”

剑,也比任何时候都狠。

哪怕从现在来看,也是如此。

甚至,面对孤注一掷以命相搏的黑剑,面对这样难得的对手,他在那一战里收获不小,更有进益,在剑道一途再做突破。

“虽然比以前多费些周折,但我还是赢了。”杀手幽幽道。

跟以前的几次一样,他毫发无损。

几乎毫发无损。

几乎。

想到这里,洛桑二世的声音黯淡下去:

“我杀了他。”

循着华金传授的那一招“凯旋击”,他一剑砍进了黑剑的头骨。

贝利西亚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上的卷烟,表情复杂。

洛桑二世轻轻闭上眼睛。

“然后,他就动手了。”

“他?”

洛桑二世缓缓点头。

“他。”

他。

血族杀手嘶哑开口,语句里蕴藏着难以觉察的悲哀和遗憾:“特恩布尔。”

贝利西亚既不意外也不动容,只是一言不发。

“本该倒下已久,人事不省的特恩布尔,重新站了起来。”

【瓶中非酒,民血而已。】

在他的背后,传奇的老帮主悄然拾起对手掉落的,那把黑色的怪剑。

挥向他曾经最好用的杀手。

“我猜,他之前只是假作不敌,只为等我和黑剑两败俱伤。”

洛桑二世冷笑道:

“或者按老特恩布尔的说法:我该和黑剑‘同归于尽’。”

贝利西亚低下头,发出果然如此的释然喟叹。

“以你的能耐,不会就这么着了道吧?”

当然不会。

“因为你暗中下毒的事,我知道他不信任我,即便在战斗中,也对他的偷袭早有提防,”洛桑二世轻嗤道,“第一击,他没成功。”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轻轻响动。

“我试着告诉他,无论他是为什么这样做,他都老了,已经不是……至少不再是我的对手了。”

杀手表情悲哀。

哪怕极境之选,也会为年岁拖累,被衰老击倒。

或者更可怕的……

向命运屈服。

贝利西亚没有说话。

“他没听我的劝告,只是继续动手,于是我不得不反击。”

血族杀手睁开眼睛,目光死寂。

“但我低估了……他杀我的决心。”

也低估了特恩布尔对他的了解。

低估了老帮主愿意付出的代价。

更低估了……对方手里的炼金球。

那颗不知道是从哪家大势力手里拿到的,珍贵炼金球。

“于是我输了。”

杀手目光涣散。

他护住了头部,但炼金球炸出的无数锋利破片,几乎将他的内脏统统击碎。

洛桑二世捏紧了拳头。

但他不甘心。

真不甘心。

贝利西亚轻声叹息:

“然后顺理成章,你用了那枚源血。”

出乎意料,洛桑二世矢口否认。

“不,那时我的半个身子都被炸烂了,连手指都动不了一根。”

他早已无力回天。

遑论饮下源血,逆转胜负。

他只能无助地躺在泥地里,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和内脏,都随滂沱大雨一道流逝,永不复还。

杀手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投向贝利西亚。

“反倒是特恩布尔,作为胜利者,他从我的护腕里搜出了那枚源血——似乎他本来就知道它该在那里似的。”

血族杀手死死地盯着对方。

特恩布尔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会让你知道的,小子……老了可不是理由……我会让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我会让你知道到底是谁能站到最后……】

贝利西亚则毫不意外地笑了。

“然后呢?你一挣而起,从他手里咬下了源血?”

洛桑二世一直盯着女人,盯了很久很久。

“特恩布尔认为,他吃定我了。”

杀手幽幽道:

“但他忘了另一个人。”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呼吸急促。

那一刻,杀手仿佛又听见那一夜的潺潺雨声。

【喂,大叔,那是我的剑。】

他仿佛又看见老特恩布尔握着不属于他的黑色怪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刚好看到那一幕:

满脸鲜血,遍体鳞伤的黑剑,他虚弱艰难地从泥泞腐臭、堆满死尸的废屋壕沟里爬起。

他拄着洛桑二世的佩剑——那把本该嵌在他头骨里的剑,摇摇欲坠地,却仍然不可阻挡地,重新站了起来。

【这位洛桑二世的剑,不太趁手。】

就像黑剑在他的追杀下,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贝利西亚若有所思,流露出些许惊异。

“特恩布尔和黑剑,他们说了些我不明白的话。”

【我告诉过你的,小杂碎,我跟那帮终结塔的叛徒们混过……狱河之罪的功效不是让你死不了,而是让你活不成……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那些愚蠢的同伴们一样,早死早解脱呢?】

洛桑二世咬紧牙齿,抵御着伤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或者回忆中的幻痛。

【因为他们不允许我死……至少不能这么早死……不能……就这么死……毫无意义地死……】

“看来他们是老相识了,当特恩布尔还在大荒漠当佣兵,在某个百人团里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就认识彼此。”

洛桑二世发出冷笑,试图用笑声麻木痛楚。

“但他们谈崩了。”

于是血战再起。

一老一壮。

兄弟会与血瓶帮。

昔日与明日的对决。

回忆起这一战,洛桑二世眼神闪烁。

作为成名已久的高手,特恩布尔很老辣。

但是他只剩老辣。

作为强弩之末的败者,黑剑则坚毅决绝。

因为他唯剩决绝。

“他们两败俱伤,”洛桑二世复述着过去,复述他亲眼见证过的奇迹,“但最终,黑剑完成了他的工作。”

在贝利西亚惊异的眼神下,杀手语气平静。

黑剑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一剑刺穿了特恩布尔的胸膛。

了结那场虎头蛇尾的对决。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突然嗤声而笑。

笑声幽幽,沉重悲凉,

“也许是黑剑的那一剑刺对了地方吧……特恩布尔倒下之后,有那么一刹好像清醒了些,醒悟了什么,他哈哈大笑。”

洛桑二世的笑容缓缓消失。

【我明白了……你是对的,小子,我不该……不该自以为能玩他们的游戏……】

在贝利西亚越发疑惑的表情中,杀手的眼神回归死寂。

“弥留之际的老特恩布尔爬到我身边,用掉了最后一分力。”

【活下去,小子,看清这世界的丑陋嘴脸……活下去……】

“他把源血……塞进了我的伤口里。”

洛桑二世轻声说完。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血瓶帮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昔日霸主,也在故事中无声陨落。

“他?”

好半晌之后,贝利西亚才从难以置信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大声追问。

“不可能,”女人满脸惊讶,“那个阴险又怕死的老杂碎,他?他把源血,把逃生的唯一机会给了你?你?”

洛桑二世没有回答对方的疑惑,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在无尽的矛盾和迷茫中艰难出声。

“就这样……”

洛桑二世目光冰冷。

“靠着你给的第二次机会……”

也是特恩布尔给的第二次机会。

他屈服了。

在冰冷的大雨中,向命运屈服。

“我作了弊,重新站了起来。”

源血遇血即融,它们在他的血管里蔓延,在他的组织中壮大,输送能量,补足匮缺。

从濒死之躯里,唤起旺盛气血,勃勃生机。

它们让他无视狱河摆渡人的召唤,彻底摆脱危险致命的巨创,再次回到全盛状态。

活死人,肉白骨。

洛桑二世咬牙道:

“我重新对上黑剑。”

重启战端。

他神思不属,仿佛黑剑那悲凉又无奈的语句,重新在耳边回荡:

【来,杀手,厮杀吧,在你的帮主面前,完成我们未完成的事情。】

【无论这些无谓的争斗和杀戮是为了什么,有何意义……】

【这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能为故去者们所做的,唯一的事了。】

“这次,他变得更强了,对么?”

贝利西亚抱起手臂,表情淡漠。

洛桑二世目光微茫。

“有小道消息说,他每死一次,那把远古魔剑都会奖励他,赐予他更多的力量,”贝利西亚扭过头,不屑轻哼,“真不公平。”

每死一次……

远古魔剑?

更多的力量?

“对,就是那柄让他有此绰号的怪剑……相信你一定印象深刻……这些年来不少人都打过它的主意,据说还有成功过的……但是下场嘛……”

洛桑二世顿住了。

他表情恍惚,重新回忆起第二段人生中,那个命定的宿敌。

回忆每一次对决,每一个细节。

黑剑。

平庸弱小的黑剑。

伤痕累累的黑剑。

摇摇欲坠的黑剑。

强弩之末的黑剑。

一往无前的黑剑。

视死如归的黑剑。

穷尽一切的黑剑。

独一无二的黑剑。

无可匹敌的黑剑。

黑剑。

和他的那把……剑?

“不!”

在急促的呼吸中,洛桑二世回到现实,目光重新聚焦,语气坚定确凿:

“不是那把剑。”

也不是他那独特的终结之力。

更不是什么骑士小说中,能脱胎换骨,逆天改命的宝物功法。

洛桑二世的态度越发肯定:

他知道。

因为他曾与那个人执剑相杀,豁命相拼,以死相抗。

所以他才知道,他才确信。

相比起外物外力外人……

“那就是他自己。”

极境杀手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道。

就只有他自己。

只有黑剑。

只是黑剑。

仅此而已。

“什么?什么自己?”贝利西亚不明所以。

但洛桑二世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旁人不会理解。

哪怕同为极境高手的人,也不会理解。

洛桑二世目光坚毅。

但他,能理解。

杀手突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因此变强。”

洛桑二世继续道。

他的表情恢复平静,语气重归淡然,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见闻。

“但跟之前不一样的是,这次再战时,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剑在哀嚎。”

他的心,则又一次枯萎,破碎,混乱,迷茫。

并最终熄灭。

贝利西亚皱眉:“为什么?”

洛桑二世缓缓抬起眼神。

“不为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向眼前的贝利西亚,看向她瞳孔里的倒影。

“很久很久之后,当我在一无所有之后,再次拾起剑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

极境杀手无比平静:

“那一夜里,我是注定要输的。”

“无论有没有你下毒,无论有没有小刀子和弗格在外围的背叛,有没有红蝮蛇的临阵脱逃,无论有没有特恩布尔的狠厉反水,有没有黑剑的临阵突破、超常发挥,无论有没有我刺出最后一剑时的颤抖,有没有那滴打在我脸上的雨,无论有多少所谓‘真正的实力’以外的借口……”

贝利西亚眉心一动。

“我都是要输的。”

洛桑二世闭上眼。

“仅仅在我心生犹豫,不再果断……”

“在我带上那滴血,想着要如何利用这第二次机会的那一刻……”

在一个剑手,开始考虑退路的那一刻……

但他拥有“作弊”这一特权的那一刻……

相比起他的对手……

洛桑二世勾起嘴角,露出释然又无奈的笑容:

“我就输了。”

他注定了,要从巅峰滑落,要败在一往无前的黑剑手上,成为对手踏足极境的垫脚石。

“于是我死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第二次。

或者……不止第二次?

那一晚,奔赴决战的三人里,特恩布尔想的是生。

而他,洛桑二世自己,则不甘于死。

唯有第三个人,他从始至终所朝向的,都是死。

唯死而已。

向死求生。

旁听着的贝利西亚一语不发,作为亲历者的杀手本人则面无表情。

于是黑剑赢了。

赢下那场三方都在以一敌二,全是来回对决,都是底牌尽出,既比较意志与技术,更考验精神和耐力的血腥鏖战。

哪怕赢得很险。

哪怕代价沉重。

他杀尽了竞争者,杀服了自己人。

成为了唯一一个,站到最后的幸存者。

见证雨夜的落幕。

见证废屋的黎明。

见证血瓶帮的衰落。

以及黑街兄弟会的崛起。

灯火摇曳,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贝利西亚幽幽一叹,打破了令人难受的寂静。

“我猜,困扰你的,是老特恩布尔那一晚令人费解的背叛?”

女人摩挲着手里的卷烟,看向地上的俘虏。

“换了我肯定也很好奇,伏杀黑剑,剿灭兄弟会,这本该是特恩布尔发起也是他领导,符合血瓶帮利益的行动,结果他身为帮主却率先反水……”

“那一晚。”

出神的洛桑二世突然发话,打断了她:

“那一晚,出发剿杀黑街兄弟会之前,他不是无缘无故才跟我们所有人讲那个‘瓶中非酒’的故事的。”

瓶中非酒。

国中无王。

每个故事,都有其寓意。

“我想,以特恩布尔的性格,他肯定早就计划好了,甚至,他早就看穿了。”

贝利西亚微微一怔。

洛桑二世目光犀利。

那晚的他,早就看穿了在场的人:小刀子,弗格,红蝮蛇,巴尔塔……包括很多现在已经死去的人……

他看穿了有多少部下已经背叛了他,多少人又准备背叛他,或者至少可能背叛他……

但是……

杀手幽幽开口:

“他料定了,那就是我们绝大多数人见他的最后一面。”

贝利西亚皱眉看着老朋友,试探道:

“那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是……”

洛桑二世顿了一下,沉声开口:

“空明宫。”

杀手目光幽深。

或者说,为空明宫所代表,又或者,以空明宫为代表的……

庞然大物们。

贝利西亚没有丝毫惊讶。

相反,她沉默了许久,方才叹息道: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洛桑二世出神了一会儿,在枷锁里艰难摇头。

“后来知道的——那一战……醒来之后。”

杀手很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会儿,仿佛要借这段空白略去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醒来之后,我一路逃向南岸领,逃到拱海城,找到那个叛乱的小凯文迪尔——那时候他已经快去公海喂鱼了。”

“费德里科?”

洛桑二世轻哼了一声。

“像大部分贵族一样,那小少爷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杀手表情阴森,“但他很早就学着在父亲手下做事了,因此知道很多内幕。”

也正因如此

他让他看清了某些真相。

某些一旦戳破,就无比荒唐可笑的真相。

贝利西亚醒悟过来,冷冷一笑。

“那你就不该奇怪老帮主的选择了。”

她轻轻扔掉那支被搓得变形破碎,烟草四散的卷烟。

“就跟你刚才说,你注定了那一晚要输给黑剑一样……”

贝利西亚望着目光冷酷的杀手。

“从卷入鸢尾花内斗开始,不,应该说,从向索纳·凯文迪尔效忠,乃至从发家发迹开始,老特恩布尔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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