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云端上的幽影（一）
大概是阳光下，稍微有点动作都能被瞧得清清楚楚。
与无数暗流正在不断涌动、汇聚着的里世界相比，沐浴在阳光下的那部分世界就显得平静有序得多。
普通民众们的生活大多照旧围绕着一日三餐打转，出现在聚光灯下，被民众们瞧见的上层人士亦大多衣冠楚楚，举止有礼。
东京，千代田，
午间时分，又一场齐聚政商名流，为名利而举办的商务宴会在觥筹交错中，迎来了结束的尾声。
出席的宾客们井然有序的开始退场。
作为受邀出席的警视厅高层之一，全程没有沾任何酒水的江户川优纪在与其他几位警视厅高层告别后。
独自开车回到了位于千代田区的家。
以铃木财团继承人身份，和父母一同出席这场商务宴会的铃木园子远远望见这一幕，眼底揉着满心复杂。
起初的惊艳赞叹在随着迅速意识到另一张有着相似度极高的脸来自乌丸财团继承人。
且这位行踪不定，鲜少对外露面的继承人对外透露出来的消息是自幼就被首富先生收养时。
迅速便被疑惑不解所取代。
然而，即便是从父母那里，铃木园子得到的也不是答案，而是和身边很多人如出一辙的讳莫如深。
和铃木园子有一样心态的宾客不在少数，但即便心头转过千百种猜想，也没人敢在江户川优纪面前问上一句。
甚至还刻意避开了和乌丸财团继承人有关的所有话题。
而在这之外，有关乌丸财团即将迎来新一任掌权人的小道消息已然悄声传遍了整个圈子。
身为铃木财团继承人的铃木园子更是从父母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乌丸财团最顶尖的两支私人律师团队已于前些天齐齐乘坐专机飞往国外。
不过事实上，就算没人在江户川优纪面前提及半句，她还是从其他渠道知道了这些消息。
“欢迎回家，妈妈。”
推开房门的刹那间，来自少年吉兰丸的温柔声调轻而易举地抚去了江户川优纪眉眼间的那抹严肃。
哪怕清楚知道这声音是科技产物，小儿子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彻底离开了她。
第一次踏进这座房子，初听见幼子的声音时，江户川优纪还是没忍住当场落泪，失神了许久。
今天是江户川优纪难得的休息日。
虽然被中午的商务宴会几乎分走了一半时间，好歹还剩下了一半。
换上以舒适为主的家居服，坐到梳妆镜前的江户川优纪抬手解开盘起的头发，下一秒，镜中美人一头暗红色发丝带着微卷，顺着肩背流畅垂落。
与之一同的，还有她那柔和下来的眉眼。
早在很多年前，乌丸苍信就暗中买下了这栋距离东京警视厅不远的房子。
里面的陈设布置在被房子真正主人瞧见之前，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更新换代。
曾经在东京停留的那段时间里，乌丸苍信不仅抽时间亲自来看过这栋房子的每一处角落。
还为房子里本就加装好的防御系统进行了更高级别的升级。
只是那时的乌丸苍信清楚，在事情有个结果，心底的芥蒂消除之前，他的母亲不会愿意离开神奈川。
更别提入住这栋房子。
都说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但当那些沉默成本里倾注了感情、时间、精力等一系列难以用价值衡量的珍贵属性时。
又有几人能轻易做到理智放弃呢。
于是，直到确保母亲心底的那份因为他们兄弟二人而对真田家所有人产生的暗色随着真田雅彦的死而彻底消散。
他这才将这栋房子的存在透露给母亲。
现如今，随着江户川优纪的入住，这套房子的底细对一部分人而言，也不再是秘密。
不过知道归知道，敢上门做客的倒也没几个。
凑巧的是，今天就有那么一个。
提前接到消息的江户川优纪在午后不久，听到了有客来访的门铃声。
按下外门遥控开关的她一身其实不怎么适合见客的家居服起身朝大门处走去。
幸而，屋外的客人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
入冬的大晴天里，
恢复结婚前旧姓的千叶美娜子外披一件咖色及脚踝呢料大衣，穿过外门里的前院后，和站在入户门外的江户川优纪对上了视线。
比起江户川优纪那身舒适的家居服，素面朝天又放下头发而添了几分温婉的脸。
千叶美娜子身上衣服和妆容神情显得正式而又有些寂寥。
像是活在肃杀的深秋，又仿佛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夏日夜晚。
不多时，人生不尽相同，又有着微妙相似的两位女士便在客厅沙发上相对落座。
千叶美娜子放下拎着的伴手礼袋子，双手捧起冒着热气的清冷系茶盏，目光落到了客厅桌角那对一大一小的素色花瓶上。
十二月的暖阳悬在窗外，阳光穿过紧闭的窗户，将素色花瓶里紧挨在一起的两捧花照得栩栩如生。
灿金色的向日葵边上，阳光的青睐使得颜色更浅的粉白色樱花都染上了一层暖色浮光。
不用开口问她都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会在这栋房子里，为房子的主人精心准备这两捧栩栩如生的折纸花。
“对不起，优纪姐。”
落座后的安静被千叶美娜子的一声道歉悄然打破。
这是自真田雅彦死后，两人除了葬礼之外的第一次见面。
这次见面，两人不仅仅是身份有了转换，就连心境也是如此。
在看到那套赛车服之前，千叶美娜子其实是深恨着江户川优纪的。
恨江户川优纪纵使没了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还好好的活着，而她唯一的孩子已然去往另一个世界。
恨她的孩子明明能够救下她的孩子，却是袖手旁观。
曾经的复杂心绪被真田健次郎告诉给她的那番话点燃化为的仇恨焰火所覆盖，深深隐在了那双悲伤而枯像尽显的眼睛里。
彼时，还是真田优纪的江户川优纪并不是毫无察觉。
听到真田雅彦死讯的她在短暂地诧异失神后，就迅速判断出真田雅彦的死绝对有问题。
江户川优纪对人性和情绪变化的敏锐度虽说比不上儿子，却也远胜很多人。
因而，
千叶美娜子在鸢尾一案发生后的变化并没有瞒过她。从中确认千叶美娜子知道了点和长子有关的内情更是顺水推舟。
江户川优纪一直都清楚知道：
千叶美娜子和真田雅彦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只是她忍不了心头那份滴血的痛，忍不住那份由恨产生的迁怒。
她有两个孩子，一个没了，一个生死不知。
可转眼一瞧，幕后凶手阖家幸福，只有她独自品尝那份心尖滴血的痛。
自此，一抹暗色在江户川优纪心底深深扎下了根。
然而，想活着等儿子回来的祈盼抑制住了那抹暗色的扩张。
同时还让看清了真田雅彦对于真田健次郎乃至整个真田家重要性的她放弃了用除掉真田雅彦来毁掉整个真田家的念头。
转而换成了其他。
于是后来，在真田健次郎劝导真田雅彦走上成为警察的道路时，江户川优纪不仅没有反对，甚至还隐隐推了一把。
但…她曾设想过，真田雅彦的死将会对真田家造成什么样的打击。
因此在收到真田雅彦的死讯时，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件事将会带来什么。
真田家难以阻止的衰亡，真田健次郎仕途的到此为止，以及真田美娜子因为丧子和在真田健次郎引导下对她和月牙丸的…恨和报复。
江户川优纪为此做足了心理准备和应对措施。
然后一切都被乌丸苍信特意让灰原哀送到真田雅彦墓前的那套赛车服给画上了代表结束的句号。
不只是江户川心头那抹暗色被悄然抹去，千叶美娜子也因此走向新生。
一声道歉开启了这场交谈的序幕，在这之后，千叶美娜子将自己近段时间的心历路程尽数道出。
从最开始的悲痛到后来的恨，最后到那套赛车服的出现。
千叶美娜子眼里闪着淡淡的光：
“前几天休假，我去国外看了一场国际性的顶级赛车比赛，照片和录像我自己留一份，剩下一份晚点回神奈川的时候再给阿彦送去。”
葬礼结束后不久，
周围人刚震惊完江户川优纪的前脚升职后脚离婚，随后就惊闻真田健次郎和妻子也是火速离婚，搬离共同居住的房子。
另找了个住处。
不过在这之后的千叶美娜子并没有离职或是调动，而是继续留在神奈川。
同时，她也将工作之外的一部分时间分给了赛车。凑休长假时，她甚至还会订票去观看比赛。
“阿彦一定会很开心。”
江户川优纪很是感同身受，她也是在幼子死后，特意花心思去关注了一番幼子喜欢的事物。
只是她在计算机这方面确实没什么天分，对于那些编程算法只能说看个大概。
因此直到亲眼瞧见西流尔，她这才知道她的吉兰丸在这方面，有着世所罕见的天赋。
可这么一个本就大放异彩的天才，却在璀璨初现，未曾被世人所发现的时候，死在了阴谋算计和至亲的懦弱放任之下。
两点多，千叶美娜子提出了告辞。
江户川优纪没有过多挽留。
她把人送到了外门口，目送着千叶美娜子坐上出租车后，才转身回屋。
“妈妈，下周开始休年假好不好，我想你陪我去北海道看雪。”
“安幸”的声音响起时，用完晚饭的江户川优纪刚放下筷子没两分钟。
边上，平时安静待在储藏室里的多功能家用机器人此刻正勤勤恳恳地收拾着餐桌上的盘盏碗勺。
“怎么突然想去看雪？”
江户川优纪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讶，随即转为一抹笑：
“我猜猜，是哥哥的意思，对吗？”
继承了吉兰丸善良诚实等所有美好品性的“安幸”没有丝毫隐瞒地承认了这个说法。
“嗯。”
下周、12月17号往后、东京、北海道、乌丸财团掌权人更迭的传闻、最近一系列高频度的商务宴会…
江户川优纪沿着时间节点，开始回忆起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
忽然，心有所感：
“是要结束了吗？月牙丸？”
平静而温柔不减，还带着三分笃定的声线穿过千山万水，抵达了乌丸苍信耳中。
盘腿坐在落地窗前地板上的乌丸苍信听着耳麦里的声音，一瞬地讶异过后，是一抹下意识勾起的灿烂笑容：
“不愧是妈妈，这么快就猜出了正确答案。”
听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声调从端着盘子的多功能家用机器人身上传出，江户川优纪瞬间怔住。
身体下意识地从餐厅椅子上站了起来，却又只是站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一抹微红自她的眼角泛起。
“下周，东京会生一场乱子，我这里也是，为避免有人狗急跳墙，我这边顾及不到。
您最好先避一避。
要是不喜欢北海道，青森、新泻、关东甲信，或者是缨国这些地方也可以。”
乌丸苍信一字一句的耐心解释着，全然没有以往寡言少语的冷漠模样。
“那你呢？”
只有三个字的问句里充斥着地来自母亲的浓浓关切和担忧令乌丸苍信微微一愣。
而后，不等他开口，江户川优纪的下一句话又立刻接踵而来。
“月牙丸，妈妈只剩下你了。”
在江户川优纪看不到的深夜里，仰头望着窗外星空的乌丸苍信的瞳孔忍不住轻颤了颤。
他意识到母亲即将开口说的话会是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阻止。
“过去很多年里，我每年都许了一模一样的愿望，我希望终有一天，我的月牙丸，能平安健康的回到我身边，”
“可或许是我太贪心了，又或者是太过自私，于是最终导致这个愿望至今都没有实现。”
江户川优纪望着圆滚滚的多功能家用机器人，忽得展颜一笑：
“但我不打算放弃这个愿望，甚至，今年我还更加贪心的多许了一个。”
在乌丸苍信放轻呼吸的沉默中，江户川优纪一字一句地说：
“比起北海道的雪，我今年更想看到的，是…毁掉吉兰丸骨灰的凶手的血。”
发现的契机其实很简单，和真田平太郎和平离婚后的她秉持着和真田家彻底断干净的想法。
于是便想着将幼子的墓也一起迁往东京，省得再被真田家的人打扰。
然而什么都联系准备好了，正式迁骨灰那天却发现墓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本该存放着骨灰盒的地方空空如也。
那一瞬间，江户川优纪想了很多种可能，随后没多久，她从墓园管理负责人那里，收到了反馈。
接到消息的墓园管理负责人安排人紧急排查了一圈，发现其他墓位的骨灰都在，连盒子一起没了的就只有这一个。
一份存放在墓园里的骨灰，会在乎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逝者的至亲至爱。
会被人特意盗取的目的，也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用来威胁前者。
到了这一步，问题答案已然明晃晃地摆在了视线最醒目的地方，显而易见。
温柔的语调逐渐暗哑，内心复杂情绪的几经变化尽数被融在话中。
此时的江户川优纪已然没有初知晓时的茫然和惊慌，那份后知后觉让她彻夜不眠的痛也不再令她光是想想就浑身发颤。
乌丸苍信听得分明，整个人如同雕塑般凝住，许久，才应声：
“会的，您会如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