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退下吧。”玱玹盯着手上的信,喃喃道。
禺强退下后,玱玹慢慢拆开了信封,里边是薄薄的一张纸,上边只寥寥写着几个字:七渡,凃山相琨,涂山玹梓。
这两个名字,如箭矢骤然射进玱玹心中。片刻呆怔后,他忽就笑了,眼里满是惆怅与失落。
原来,他曾被小夭如此想念过,而这种想念,也一直被璟呵护着。璟爱她,竟就真的爱了她的一切。
他想起相柳在岭城对他说的那些话。而当时,他的心正被一种求而不得的疯狂灼烧得混乱颠狂,面目全非,根本就听不进去。
璟大约早就明白自己对小夭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地知道小夭心中重要的人。他一直在尽他的全力呵护着她的珍贵与她的爱,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他还是给玱玹留下了这封信。
璟依然相信他是她的哥哥,相信他内心珍爱小夭的初衷,也相信他会尽全力让小夭活下去。
璟没有在信中多说什么,可玱玹却看懂了他的心。
他怅然一笑,目光落在手中的信纸上,喃喃道:“小夭,你想毫无牵挂,就这么跟那只狐狸走了,想都别想!”
他慢慢站起身,踱步走出御书房,站在暮色浓郁的大殿之外,仰头看着一旁层层叠叠,开得无声无息的凤凰花。
微暗的光线中,那些绚烂与荼靡都笼上了一层灰调的色感,浓郁中透出些寂寞与柔软。
玱玹忽就想起小时候的小夭,笑嘻嘻地捡起一枝凤凰花衔进嘴里,在缬祖娘娘面前蹦蹦跳跳。那时候他母亲与姑姑还在,总会看着他们顽皮的样子偷偷发笑。
玱玹紧抿着唇,睁大眼睛看着头上的凤凰花,眼圈慢慢地红了。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小匣子,摩挲片刻后慢慢打得开来,里边是一枚氤氲着白色流光的药丸,在暮色中犹如一颗晶莹的珍珠。
刚刚在章莪宫的时候,他几欲让小夭服下这枚忘情丹。没有了对璟的那份深爱,她,是否就可以活下来?
可他终究还是不敢去试。他已经清楚了璟对小夭意味着什么,那份爱是小夭这生最为珍贵的东西,如果在失去璟后,还被掠夺了这份珍藏的情感,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可以抹去小夭的欲望之爱,却抹不去她与璟一路而来的记忆。而那些失去了情感的记忆残骸,也许会令小夭陷入到更为可怕的崩塌之中。
玱玹拿起那枚药丸,慢慢地放入了自己嘴里。他抬头看着夜色中的凤凰花,眼里泪光闪烁。
那就让他来忘记这份欲望之爱吧,重新变回哥哥守护她。
玱玹走到秋千架下,用手抓着绳索坐了上去。秋千晃动起来,往事如奔来的潮水,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又慢慢从心的某些角落一层一层跌落,纷纷退回了海面...
在朝云峰的眠榻上,童年的小夭与玱玹挤在一个被窝又挠又笑。
清水镇深夜的酒铺,认出了哥哥的小夭,与玱玹相对而坐,看着婆娑的梅树喝得醉眼惺忪。
轩辕城,封闭的密室里灯光微亮,小夭心痛地,陪着玱玹忍耐着药瘾噬骨钻心之痛。
在赤水秋赛喧闹的街市上,小夭与玱玹笑嘻嘻地,悠悠晃晃逛于食肆摊铺之间...
而阳光微醺的辰荣府,玱玹正偷偷地看着面如桃花的小夭。
...
一切曾那么热烈而来,一切又那么安静地退去,唯一留下的是记忆里的温度。
...
而此时,坤和宫里正鸡飞狗跳。轩辕尧光推开拦在他面前的宫女,狠狠地,一脚踩在另一个宫婢脚上,那宫婢痛得弯下了腰,轩辕尧光趁势甩脱她们的抓扯,像猴子一样向外冲去。
还未跑出偏院,海棠已拦在门口,气得浑身发抖,若他不是皇子,她真想一掌将他打昏了事,真是太难缠了!
“不是说过吗,以后你就住在这坤和宫。”她耐着性子道:“从今天开始,王后就是你的母后,以后也负责管教于你!”
“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轩辕尧光大声嚷嚷,双脚直跳,奈何海棠不是一般的宫婢,无论他怎么左冲右突都无济于事。
“我有母妃,为何要管王后叫母后!你让开,我要回宣华宫去!”
阿念被他闹腾叫嚷了一下午,早已口干舌燥,头昏目眩,索性扔给了海棠,自己回寝殿压惊休息去了。
海棠的脸色变了又变,该说的该哄的,她已经不知好言好语地重复了多少遍。可面前这个皇子依然油盐不进,她与人打架都没有如此精疲力尽过。
她决定不再与他多废唇舌,反正说什么也不管用!伸手便捉住了轩辕尧光的一只膀子,轻轻一提,他的双脚就扑腾着离开了地面。
“放开我,你这个贱婢,我要告诉我父王,叫他打你板子!” 轩辕尧光嚎叫着,整个坤和宫几乎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定让我父王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手,将你拖出去 喂狼!你,你放开我!”
海棠深吸了一口气,才憋住了想要再次拍晕他的冲动。也不再说话,黑着脸,将他拎起就急步往里边的屋子走,伸脚踢开了门,将轩辕尧光往里边一掼,便紧紧拉拢了房门,只听他还在那里边抓挠踢蹬着。
“我要见我母妃,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回去!”
“锁上!看紧了!”海棠对着门外几个惊魂未定的宫婢道:“无论如何,都不准他出来 !”
说完,伸手扶额,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到了后半夜,轩辕尧光的嗓子已经叫嚷哑了,想着白天他父王那行于太阳下依然冷冰冰的身影,以及他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那种阴戾的神情,心中就一阵一阵的害怕。
“母妃!”
他又重新站起来,四处望了望,也不再去踢那扇紧闭的大门,蹑手蹑脚走到一扇关掩的木窗前,用手轻轻地抠动木栓。
抠开木栓后,他搬来一把椅子靠在墙边,然后站到椅子上去推木窗。为了不惊动门外的宫婢,轩辕尧光推得十分小心,尽量不让木窗发出声响,然后跨腿翻了出去。
一阵不知名的花香,带着更深夜阑时微凉的寒意扑面而来。
外边黑瓮瓮的,透过高高的宫墙,但见月亮正隐在薄薄的云层之上,只在天边染着一圈儿灰白的光。
蟋蟀在脚下的草笼中一声一声地嘶鸣着,远处陌生的殿檐下,宫灯如渴睡人的眼睛,亮着昏沉迷顿的光。
轩辕尧光小心地摸索到了宫墙边,佝着身子围着墙垣找寻了一圈,才寻到一棵倚在宫墙边斜生的树木。
爬树翻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很快他就攀到了宫墙之上。上边生着一层厚厚的苔藓,轩辕尧光的手抓上去时,那些苔藓软滑清冷的触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记。
是的,在这个仓惶不安的夜半,在坤和宫高高的宫墙顶上,轩辕尧光回头看了看云层之上的月亮,便闭着眼睛,紧紧攀抓着那些苔藓跳下了宫墙。
因为心急,他的双手被一块凸凹的石壁给划破了。
一落到坤和宫外边的小路上,他便飞也似的沿着小路向着宣华宫狂奔。
在紫金顶的小道上,弥散着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的花香,悠悠的,似乎比白天更为浓郁。
轩辕尧光的手一直紧紧地捏攫着,那种无着无落的恐惧,就如这夜晚一般诡异朦胧。
他咬紧唇拼了命地跑,额上冒出一层冰冷细密的汗珠,憋着一口气,甚至都不敢让自己喘息。
远远的,宣华宫出现在了眼前。与往日不同的是,那高大的殿宇竟没有一丝儿亮光,似乎所有的宫灯都熄灭了,黑沉沉的,远远望去,犹如一座巨大的黑瓮瓮的坟墓。
“母妃!”
汗,涔涔地流下,轩辕尧光身子都在颤抖。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宫墙外的树,呲溜地翻进了宫墙。
宣华宫里的黑透着一种死寂,这是轩辕尧光从未有过的体验,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母妃,却无人应答。
他摸索着,踉踉跄跄地走过通道,穿过院子时不小心踢到了什么,那清脆的哐啷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轩辕尧光驻足一看,竟是他白天在院中投壶时玩的那只铁壶,宫婢们居然没有将它收拾起来。
“母妃!”他大声地唤了一声。
“冬儿!”
除了黑,四周一片死沉沉的寂。
宣贵妃的寝宫里空荡荡的,她平素梳妆的铜镜前,惯常用的胭脂与水粉都不见了,桌上干干净净的什么物件也没有。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轩辕尧光顺着桌旁的墙壁蹲坐下去,身子卷缩成一团,手却无意间摸到桌子与墙旁边落有个什么物件,捡起一看,居然是他母亲平日里用的那把桃木梳。
“母妃!”轩辕尧光将桃木梳紧紧攫于手中,双手抱着腿,小小的身子瑟缩成一团,眼泪倾泻而下:“母妃,母妃...”
他将头埋入膝间,便再也没有说话。
天亮以后,坤和宫又动乱了一番,在寻遍了每一处宫墙旮旯后,海棠便带着宫婢气急败坏地往宣华宫而来。
她们在宣贵妃住的寝宫里找到了瑟缩成一团的轩辕尧光。在看见他的一刹那,海棠的盛怒瞬间无影无踪。
这个孩子身上的绝望与沉闷让她十分心惊,她不敢如昨日那般上前去拎他,连忙让宫婢去禀告了阿念。
阿念来后,看着也很是痛心。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手去摸他埋在双膝间的头,那头上满是湿腻的汗水。
“尧光,”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侧转脸,抬头看了看海棠,海棠也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跟本宫回坤和殿好吧,你随本宫一起生活,以后,本宫就是你的母后。”她试着去牵他紧攫在一起的手,可他的手却如石头一样捏在一起,纹丝不动。
无论阿念怎么哄,轩辕尧光一直都蜷缩在墙角,既不吭声也不动。
阿念正无计可施时,只听宫婢们唱了一声:“王上。”
玱玹已大步从外边走了进来,阿念松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许是昨日被闹腾了一天,此时又心惊担忧了一下,她的身子不稳,摇晃了一下,眼前有点发黑。
“娘娘!”海棠吓了一跳,还未伸手,玱玹已将阿念扶在了怀里,眼里露出关切之色:“快将王后送回宫中,传御医!”
他复又回头看着蜷坐在墙边的儿子,平静却不容抗拒地说:“光儿,你随王后一起回宫 。”
轩辕尧光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玱玹使了一下眼色,后边的侍从走上了前来。
“送皇子回坤和宫。”他淡淡地说道。
侍从正欲去拉轩辕尧光,他却抬起了头,那双横陈泪水的眼睛中竟透着一种绝决,看得侍从心惊肉跳,不敢去拉他。
玱玹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身边乏软无力的阿念,似乎也让他儿子脸上的神情震慑到了,道:“行,你愿呆在这里就呆这里,等想通了再去也不迟。”
说完便扶着阿念,一行人出了宣华宫。
轩辕尧光独自在宣贵妃的屋子里待了一天一夜,依然不肯去坤和宫,婢女们送上食物也原封未动。
玱玹虽然嘴上说着不吃就随他,饿了自然会吃。可心里还是没辙了,去章莪宫看望小夭时,便将这事儿告诉了洛屿。
洛屿十分吃惊,她这些天一直守着她娘亲也没有再去找轩辕尧光,竟不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尧光的母妃去了哪里呢?” 洛屿不解地问道。
玱玹沉默了片刻,道:“他母妃染上了重疾,已送去大荒一个可治之地。”
“哦!”洛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傍晚的时候,洛屿来到了宣华宫,果见轩辕尧光还在那墙边蜷缩着。
她走了过去,挨着他坐到墙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尧光。”
轩辕尧光的身子竟动了动,洛屿连忙伸手去握他紧攫在一起的手,他的手兀自就松开了。
“你父王说,你母妃染了重疾,送去了大荒一个可治之地。”
“他骗你的!”轩辕尧光终于吐出了第一句话:“他一定杀了我母妃,他走进院子时,就是一副要杀我母妃的神情!”
“他们拿走了我母妃所有的东西!只剩这个!”他摊开了另一只藏在怀中的手,手中是一把桃木梳,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娘亲也生病了,她的头发全都白了,躺在床上一直未醒。”洛屿嘴角一撇,也哭了起来。
轩辕尧光愣了一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连忙伸手抱住了洛屿:“你不要难过,你娘只是生病而已,她还在呀,不像我,从此便再也没有母妃了!”说着又哭起来。
“没关系,你没有了娘,以后我来保护你 !绝不让旁人欺负你!”洛屿一边哭一边认真地说:“你愿意跟我回章莪宫吗?”
“我,我愿意!”轩辕尧光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好,那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分开!”
“好!”轩辕尧光眼里闪过了一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