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前一后地走到紫金顶山下，出乎小夭意外，玱玹并未提让她参加元隆殿除夕筵宴的事。
他只是背着洛屿，与洛屿说说笑笑地跟着她一路行到了章莪宫。
在离章莪宫几百步的地方，小夭停下脚步有些生疑。他大老远跑去城中催她回来，既不是让她去元隆殿，难不成是想跟着自己一起回章莪宫守岁迎新？
小夭的心忽就沉重起来，有些头痛，玱玹的疯魔她早已领教过了。她，只想静静地等璟回来，不想再生什么事端。遂转身，面无表情地对着洛屿道:“你，还不下来？”
洛屿在玱玹背上撇了撇嘴，倏地就从他背上滑落于地，却又紧紧牵起了玱玹的手。
小夭冲玱玹福了福身，冷淡地说道：“今日除夕，宫廷筵宴上不可少了王上，还请王上以王室事务为重，早些返回元隆殿。”
玱玹似乎也并未打算前往章莪宫，他停下脚步，抬眸看了看小夭。曾几何时，这张在他面前巧笑嫣然，古灵精怪过的脸已变得冰冷淡漠，仿佛他真的是她生命中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这让玱玹心中涌起了一种怅然无力之感。
看着小夭转身向宫门走去的背影，玱玹心酸地笑了笑，垂眸将手中的梅花递给了洛屿，温和地说：“拿去给你娘插到寝宫之中，皇舅舅还送了你许多礼物，已放于你房间，你可回去看看喜欢不喜欢。”
“谢谢皇舅舅！”洛屿依依不舍地丢开了玱玹的手，拿着梅花高兴地向前跑了又步，又回头问道：“尧光可也有礼物？”
玱玹笑道：“光儿自然也有！”
洛屿满意地回过身，一蹦一跳地往宫门而去，还未跨过门槛，一块石子儿扔在了她脚边，扭头便看见轩辕尧光站在一旁的花树下向她招着手。
洛屿笑了，匆匆将梅花递给了宫婢：“你将它插起来，放到我房间里。” 反正她娘亲又不喜欢，而她可喜欢了。
说完回身看了一眼来路，只见玱玹略显寂寞的背影，正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他走得很慢，仿佛一切都很无趣似地，渐行渐远，消失在挂着彩灯的长廊之中。
不知为何，洛屿没来由的，竟有了些难过。
“阿屿！”轩辕尧光跳着脚在一边向她招着手，洛屿很快便忘了这点儿不开心，一溜烟儿跟着轩辕尧光跑了去。
章莪宫里除了四处悬挂的彩灯，显得格外冷清，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的。
昨夜地上的夜雪已经清扫干净，只有一些高大的树木上还挂着些未融的积雪，星星点点的，很是好看。
甬道两边种的灵桅一直都开着莹白的花朵，清寒中萦绕着一股甜蜜馥郁的味道。小夭弯腰采下一朵，放在鼻下闻了闻。
这芬芳之息又再一次让她想起岭城外的荒村。想起那夜她送璟返回军营，璟牵着马，弯腰在村外的野地为她采了一束栀子花。
至今，她都能清楚地记得那夜，璟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以及他身上阳光照过松木后温暖清新的气息。当然，当然，还有他临别时缠绵热烈的吻，那唇间的柔软与爱意总会让她情不自禁地浅笑嫣然。
小夭拿着那朵栀子花，慢慢地走过甬道，跨过池塘上的垂花亭，隔着长廊，远远的，竟看见大殿外的花园中站着几个人。
其中一个男子穿着件白色的狐裘长袍，长身玉立，正仰头欣赏着院中的花树，那侧影看着竟像极了璟。
小夭手中的花兀自跌落于地，她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一颗心怦怦急跳起来，手脚竟有些发软。
难道，难道是璟回来了？小夭提着裙摆撒腿就往前跑。那一刻，阳光似乎从灰白的云层中透出了白炽炫亮的光，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明亮起来，心也变得很轻。
小夭跑过了花亭，奔向长廊，仿佛一切都在她身边奔跑，就如同她向前奔跑的心。许是听到动静，那男子回过身来，却是涂山瑱。
看见小夭，他脸上露出浅浅笑意，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婶婶！”
虽然有些失望，但小夭还是有些讶异与惊喜：“瑱，你怎么来了？”
她的眸子转向他身后，静夜与胡珍也正向着她行礼：“夫人。”
静夜脸上依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她手中，正牵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童。
那孩子穿着一件青蓝色绣着祥云图案的小祆，头上戴着一顶滚着绒边的虎头小帽，胸前挂着一块漂亮的金色长命锁，正牵吊着静夜的手，跌跌撞撞迈着小腿儿一刻不停地想要往前走。
看见小夭，他仰起小脸，那双妖孽的眼睛里似镶着夜空中的星子，亮亮晶晶的，樱桃一般红红的小嘴儿窝窝的，正冲着小夭笑。
小夭僵立于地，眼睛看着那张小脸须臾也没有离开，眼泪扑哧扑哧地掉了下来。
“子诺！”她弯下腰，冲子诺伸出了双手，咽哽地叫道。
子诺睁着清澈漂亮的眼睛看了小夭一眼，便扑转身抱住了静夜，静夜似有些开心，疼爱地摸了摸子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刹时露出一抹笑来。
“诺儿，我是娘...”小夭的眼泪流到了嘴里，咸咸涩涩的。这一生，她都亏欠着她的孩子们，尤其是子诺。从生下来，他还未好好吃过一两月的奶，便与她分开了。
人人都知道她与骆生下了这个孩子，却并无人知道这其间的曲折与辛酸。那是玱玹最不愿去翻的一页，也是她无法将他带在身边的无奈与痛苦。
在领教了玱玹的疯魔之后，小夭不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也许只有离别，才是对子诺最好的保护。
“诺儿，我是娘！”小夭拭了拭眼角的泪水，依旧轻拍双手，笑着向子诺伸出双手。
也许是母子连心，子诺扭头望了望小夭，竟丢开了静夜的手，趔趔趄趄地扑向了小夭。
小夭紧紧地将这柔软的小人搂抱进怀中，亲吻着他的小脸，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夫人如此伤心，难不成是想起了旁的什么人？” 静夜冷哼了一声。
胡珍的脸色一变，狠狠地瞪了静夜一眼，瑱也回头，目光有些犀利。
静夜脸色一僵，哼了一声，甩头往旁边而去。
“婶婶不要责怪静夜，她将子诺照顾的很好，甚至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好。”瑱温和地地说道。
小夭笑了笑，看着子诺肉嘟嘟红扑扑的小脸，摸着他藕节一样柔软的小手，小夭就知道他被照顾得很好。她心底是如此感激静夜，又怎么可能会去怪她呢。
原本以为这将是一个清寂的除夕夜，可瑱，胡珍夫妇与子诺的到来，让这座宫殿瞬间有了活力与与喜庆。
小夭吩咐小厨房立刻去准备年夜的酒菜。那知玱玹已提前吩咐过了，还派了几个御厨到了章莪宫的小厨房。只一会儿，各式消夜果盘就陆续端了上来。先摆上了苹果，红枣，糖粟，结霜柿饼。
待到膳时，又陆续上了各种珍馐菜式，一盘比一盘惊艳。汤汁浓稠鲜美的佛跳墙，味道鲜美的雪山菌茹，以及经过各种特殊烹饪制作过的清炖乳鸽，笋煨鲍鱼...真是应有尽有，式样之精美让座中诸人都赞叹不已。
酒，玱玹备了两种，竟是青梅酒与桑葚酒，这两种酒应该在雪地里藏窖了上百年，倾于杯中清亮而醇香。不得不说，玱玹很是用心。
这一刻，小夭对他冷硬的心，略略有了些柔软。她很意外，他竟然会让瑱一行来章莪宫与她团聚，甚至还肯让他们带来他最不想见到的涂山子诺。
洛屿与宫婢们在园子里放起了炮竹，空旷的园外响起了她们的说话与嘻笑声。廊前檐下的彩灯也陆续亮了起来，流光铺了一地，也将树木与琉璃瓦上的残雪映照暖意洋洋。
瑱恭恭敬敬的将这一年多来涂山氏的一应生意与事务，事无巨细地讲与小夭。他是涂山氏的族长，所行之事，本可以不对小夭做任何的讲述，但他还是那么恭敬谦逊地对小夭汇报了一遍。
瑱还带来了一大一小两箱新年礼物。大的是给小夭的，小的给了洛屿。里边有东海血珊瑚，硕大的夜明珠，以及一些大荒内珍稀罕见的宝贝。洛屿高兴坏了，她甚至觉得，这些比她皇舅舅送的那箱宝贝还要稀奇。
席间，小夭一直抱着子诺没有松手，静夜脸上虽然一直没有什么笑容，但也没有再尖酸刻薄，只抱着偶尔跑进来蹭她的洛屿亲热个不停。
小夭让青玉拿出一个檀木匣子赠给了静夜，里边是一个上品的碧玉飘花手镯。小夭诚挚地对静夜表达了谢意，她握着子诺肉嘟嘟的小手动情地说道：“这些年，多亏有了你这个姑姑，屿儿才可以如此快乐无忧地长大。如今，你又竭尽心力，将子诺照顾得这么好！你对孩子们的养育之恩，我与璟都无以言表，请受我一拜！”
说完便起身，对着静夜一礼。
胡珍与静夜都呆愣了一下，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胡珍惶恐地说道：“夫人要折杀小的了，这些都是我们做仆从应该做的，怎敢劳夫人如此！”
静夜虽然对小夭与骆有了那段关系一直耿耿于怀。可也知道自己对小夭的态度有些过分，从荒村开始，小夭就从未与她计较，现在亦是如此，可她越是不计较，静夜就越生气。有时都搞不清是在生小夭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知道小夭会惦记着子诺，虽然有时看着子诺那骆酷似骆的眼睛就很生气，但她还是那么细心地照顾养育着他。
此刻，静夜虽然还赌着气没有打开面前的匣子，却摸着洛屿的头闷闷地说：“这些你都知道，便好！”
胡珍忍不住又瞪了她一眼，连忙拱手致歉并替静夜谢过了小夭。
“婶婶与屿儿在这里，一切可都安好？”瑱关切地问道。他知道，当今的帝王什么都好，可一旦涉及到他婶婶就变得不可理喻，也不能用常理去揣摩。他很担心小夭在这里会受什么委屈。
小夭想了想，自从她在章莪宫醒来后，似乎就处处与小月顶不同。玱玹除了明言不许她离开轵邑城，其它似乎都没有限制过她。
章莪宫从未设过结界，也无兵士看守，她可以随意进出，甚至去到轵邑城。只要不离开轵邑，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也算得上是自由的。
好像自岭城那件事后，她与玱玹之间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比起之前的疯魔，他的内心，应该是更多了一份愧疚与难堪吧。
但小夭知道，自己依旧是不自由的。她无法揣测玱玹的内心，也不确定他是否还会再做些疯魔之事。
也许如他所说，一切等璟回来后，才能做一个最后的了结。
申时刚过，因为涂山氏还有诸多年节之事需要瑱去应酬，瑱不便逗留太久。
静夜看见小夭紧紧抱着子诺很是不舍的样子，便对胡珍道：“你与族长先行回青丘，我与子诺在此留宿一晚，明日自行回去。”
说完，也不看小夭，问道：“王姬可愿让我们在此留宿一晚？”
小夭开心地笑了，连忙搂着子诺吩咐宫婢为静夜准备房间。洛屿却牵着静夜的手大声道：“你们都不用准备，今夜屿儿要与姑姑同住！ ”
静夜闻言，脸上笑出花来。
瑱招来灵鹤，待要骑上灵鹤之时，似想到什么，复又转过身。
“姑姑！”他叫了一声，静夜便走上前去。
“子诺的爹爹是我二叔涂山璟，你要记得这点，若一直记不得这点，总要提及旁的，以后最终伤害的会是子诺。”瑱看着静夜，第一次严肃的说道：“我相信我婶婶有她的不得已。有些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总放在心上，伤害的也是自己放在心上的人。”
静夜低下了头，用手绕着垂在腰边的结带，没有说话。
“我婶婶很苦，二叔拼尽一切不就是为了婶婶可以更幸福一些吗。如果你真的体恤我二叔，以后就放下那些不必要的纠结吧。”
静夜还是没有说话，但眉结似乎已舒展开来，半晌嗔笑道：“好了好了，姑姑早就已经知道了，只不过以前一直那么对她，一时还放不下面子，以后，不会了。”
瑱点了点头，伸手抓住了静夜的手，开心地笑了起来。遂轻松地登上云鹤，与胡珍一起离开了夜色之下的章莪宫。
这个夜晚，远处隐隐地响着炮竹的声音，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安静下去，陷入到一种沉沉如梦的静寂之中。
小夭屋里的烛光一直未熄，子诺早己在她怀中睡着了。小夭俯下身子，在他弥着奶香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怕惊醒他，小夭的唇轻轻地，总忍不住地落在他滑嫩的脸蛋上，仿佛那里有她无法拒绝的甜蜜之源。
小夭呆呆地注视着子诺，他那紧闭的眼帘，长长的睫毛竟是如此的酷似着他。他也曾日日如此地眼帘轻合，长睫轻扑沉睡不醒。
小夭一直都很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骆，不去想岭城的那些时光。可今夜，在弥着新年意味的喜庆中，她握着子诺的小手，那些记忆无遮无拦地扑涌而来，小夭又想起了那个日日斜靠在柴垛上的男人，想起他的眸子，他的身影。
眼泪静静无声地顺着她睁大的眼晴，从眼角流淌到衾枕之上，湿透了一大片。
也许是因为他去了，她再也没有感受到过那种奇怪的难受，也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也许是为了让她安然宁静地活下去，他竟然一次也不愿进入到她梦里，让自己消失得那么彻底。
从清水镇那个白发飘飘，张狂不羁的九头妖，到青丘岭城消瘦隐忍的骆，他把他所有的爱，都那么静悄悄的给了她，连着他最后可剩的所有，他的命。
小夭的鼻子嗡嗡地，抓紧了濡湿的锦被，将脸与泪水埋入枕中，埋入了这个因思念而心痛着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