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鹿城的城外一片萧瑟。早上，连片的衰草草尖上都结着晶莹的霜冰，要直到正午日头上才能渐渐融化开来。
西炎讨伐的军队驻扎在离鹿城十几里地的一块空旷缓坡之下，前边是稀稀疏疏，因掉落叶片而显得光秃秃的树林。
璟下令军中多垒了一倍的炉灶，多竖了一倍的旗竿。每到日暮，站在鹿城的箭楼上便能看到远处密集的旌旗，以及士兵做饭时浓密的炊烟，似有为数不少于两万的人马驻扎在那里。
璟很少组织大规模的攻势，每日只派两三千人于城外挑衅叫嚣。
在岭城，璟已使过两次诱敌野战之计，如今，无论城外叫战的人马再少，骂得有多难听，轩辕禹阳站在城楼上望着，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绝不再轻易放兵出城应战。
他有时看着城外数千的西炎军，甚觉好笑，不知道他们每天这样做有什么意义，难道他的鹿城能这么天天在外面叫嚣挑衅着就能攻下？璟的脑袋似乎进了水。
他甚至很为他的兄长惋惜，轩辕德岩若不是一时心急，又怎么可能中了那青丘狐狸的连环计谋？像他这般只守不战，以鹿池的坚固，就算西炎五万大军围城，一年五载也轻易困不死他们，没准还不知谁拖垮了谁。
他大哥，就是想那个王位想的太心急了！
璟站在大帐外的缓坡之上，遥遥望向鹿城。越过一大片初冬苍褐色的林木，隐约可见远处由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鹿城城墙，以及高大巍峨的箭楼。
璟看起来清瘦了不少，红缨头盔下，长眉微敛，数年的征战并未让他的眸底有了些许冷厉之色，望目之中，依然如往日那般温润沉静。
他负着手站在冷冽的风中，削薄的双唇轻抿着，这让他脸颊的轮廓越发得棱角分明，显得气质清癯。
看着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璟的嘴角微微地笑了笑。
当初玱玹只派一万大军令他攻取鹿城，他就知道，那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神话。
且不说西炎军长途跋涉，一路劳顿加上水土不服，也不论鹿城如此坚固高大。即便轩辕禹阳打开城门，两军正面交战，鹿城城内亦有两万兵众，他区区一万劳顿疲乏之师如何取胜？
但这仗，不打也得打，只有打胜了，他才可以回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身边。只有取得鹿城大捷，他才有资本去要求，去守护他的小夭。
为了小夭，璟很小心，也很惜命，万事必得周全才会去实施与行动。他派去岭城荒村的信使历经两月回来告知，骆已于岭城的居地毒发命毙，大王姬急怒攻心昏迷不醒，王上已将她接回了轵邑城的章莪宫。涂子诺被静夜带回了青丘涂山府，而阿屿则随着王姬去了章莪宫。
骆的死讯让璟陷入了沉默。
那年那月，那个心底深爱小夭却一人独闯丰隆大婚，为他夺回小夭的人。那个曾抹去自己一切印记后离开，真诚祝福过他与小夭的人。那个身负重创一身残破，依然缄默地守护小夭的人，让璟的内心充满了怆然与敬意。
玱玹也许永远不会明白，相柳当初曾独身遨寻于东海，奋力将璟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送回小夭身边。只因小夭爱璟，他就成全了他们，这需要何等的爱与胸怀。他又怎么会去破坏小夭已有的幸福呢？
那夜，璟在案桌的对面摆了一只杯盏，对着鹿城上空冬日的一轮残月，慢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也给他斟满了一杯。
璟什么也没说，只望着天空的那轮残月，慢慢地饮尽了自己的杯中之酒，复又站起身来，端起对面桌上的酒盏，缓缓地倾倒于地。
是啊，即便那人当初变身浪荡不羁的防风邶，与小夭朝夕相伴；即便那人后来与小夭有了子诺。但璟怎会不知，从一开始起，相柳就将一切深情滴水不漏地掩藏于心。他，从未打扰过他与小夭的幸福，那么骄傲张狂的人，为了成全，甚至可以活得那么卑微隐忍，小夭又怎可视而不见，不奋力去抓住他流逝的生命呢？
就如同小夭当初理解他与防风意映，璟又怎么可能不理解小夭？如果她为了自己的幸福可以任由骆死去，那她，就不再是他深爱的那个小夭了。
而今，相柳还是去了。
璟知道小夭为此受到的创痛与打击有多么巨大。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一根紧绷的弦。他，必须好好活着，他不能让小夭这最后一根弦断掉。小夭不是吓唬他的，如果他出事，如果她这一生最在乎的人都离她而去，她真的不会再独自活下去。
小夭回到了章莪宫，璟知道，有玱玹在必不会令她有事。而他，必须要攻下鹿城，讨伐成功才能有机会改变一切，才可以继续走下去。
璟为此苦苦思量了很长时间，强攻这条路肯定行不通，有了轩辕德岩的教训，轩辕禹阳再也不肯轻易应战，如此力量悬殊地相峙下去，必然很难有想要得到的结果。
就在他苦思无解的时候，却偶然发现，鹿城与青花浦或轵邑城的地质都有所不同，这里的土地肥沃且疏松，非常利于挖掘，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不已。
于是，璟每天只派几千兵众于鹿城城外叫嚣挑衅，其余兵士十人一组，通过林木的掩蔽，轮流挖掘出两条通向鹿城的地洞。
一条地洞不用太宽，仅够一人通行。而另一条地洞则可容三人同时通过，从另外一个方向通往鹿城。
窄洞只挖掘于城墙之下，而另一条宽洞则一直延伸于城内。
为了不被轩辕禹阳发现，在挖掘的同时，璟又组织了两次规模较大的攻城，但依然是点到为止，做出诱敌出城的样子。 轩辕禹阳果然也只是集兵力于城垣箭楼之上，以箭矢与飞石抵抗。
就这样，一方不激烈地攻城，另一方也并没有全力地防御，双方的仗都打得懒洋洋的，伤亡都不甚大。
到了冬月末，两条地洞都已挖掘成功，璟命兵士将火药陆续从窄洞运送至鹿城城墙之下，一切前期准备陆续完成。
虽然破城有望，但鹿城城内轩辕禹阳还有两万兵众，且不清楚其城内的防御布署，冒然破城攻入，虽然会令其乱了阵脚，可以趁仓皇之际扑杀，但成功的风险很大，代价也很大。
璟，很惜命。
他想了想，提笔写了一份奏折，差人快马加鞭送去了轵邑城。
...
紫金顶的宣华宫，去领精炭的宫婢一脸委屈地走了进来，对着宣贵妃近身的一等宫婢冬儿抱怨起来：“往年冬月，我们宣华宫领的炭可是成色最好的，今年，不仅差了一等，数量还少给了一半！”
冬儿打开她拎着的口袋，伸头一看，果然里边的精炭明显比往年小了很多。
即便神农馨悦还在的时候，她们的精炭也从未领过这么差等的。而今岂止是精炭，宫里的各项用度，宣华宫都明显比往年差了很多。
宣贵妃刚走到殿廊前，就看见两个丫头气鼓鼓的，讶然问道：“怎么了，谁给你们气受了，怎么一个个都搭眼撇嘴的样子。”
领炭的宫婢连忙把刚才所受的气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其间少不了添油加醋。尤其是她领炭时忍不住抱怨了几句，竟被内务府的管事训诉了一番，还说她们宣华宫以前多吃多占，如今的王后娘娘绝计不会惯着。惹得其它各宫前去领炭的宫婢幸灾乐祸，掩嘴窃笑不已，真是快把她给气疯了！
往年，她不管去内务府领什么都昂头挺胸。茶叶挑最上等的，皮草衣料也领质地最宣软华贵的，什么都是她们宣华宫先挑了才轮得上别宫，还没有一个贱婢敢翻眼吭声。
如今五神山那个娘娘一直不回她的五神山，还暂管了后宫中馈。可能见王上许久不曾来宣华宫，那些贱婢竟然就敢蹬鼻子上眼，也不想想她们的皇子可是王上唯一的子嗣，将来可是要继承这整个西炎王廷的，她们也不怕到时将她们发卖或填井！领炭的宫婢恨恨地。
冬儿望了一眼宣贵妃，不知从何时开始，贵妃那张日日描画精致的脸上竟有了一些儿憔悴。
宣贵妃没有吭声，慢步走向庭中。
虽是冬月，可庭中依然花团锦簇，很多都是以前玱玹为她寻来的，那时，她喜欢什么花，他便令人送来什么。
曾有一次，她翻看书卷，偶然见其中描述有一种叫五彩灵燕的奇花，叶片亮如金铂，枝茎细长如苇，只在顶端开出一朵形似飞燕的花朵，盛放之时，翅瓣微张如双燕飞掠，薄如蝉翼，透着五彩脉纹，整朵花将细长的花茎压出一种漂亮的弧度，如燕飞动，悠悠晃晃非常好看。
宣贵妃被其间的描述吸引不已，只随意地对玱玹说，要是能得这样一株灵燕就好了！没想到玱玹就真的为她寻来了。
如今，这株五彩灵燕正种在一个精致的青花玉盆中，没有风，它那轻灵如燕的花朵也正张着斑斓的翅瓣，被细韧纤长的花茎带着悠晃颤动。
宣贵妃悲哀地看着它，花，还是当初的那朵花，可为她种花的人却已经很久不再来这里了。它开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王上昨日可有来紫金顶？”宣贵妃喑哑地问道。
冬儿的目光闪了闪，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说：“王上昨日去了姬妃那里。”
“前些日子还去过哪里？”宣贵妃依然在看着那只飞来晃去的灵燕。
冬儿低下了头，心里竟生出些许难受，她顿了顿道：“前些日子，王上曾在申贵人那里息了两夜，也在郑妃那里息了一夜...”她不敢再说下去。
宣贵妃笑了，仰头看了看天，冬日的天总似堆着一层厚重灰白的云，云层很低，似将雪又未雪，只冷得让人彻骨。
她闭上了眼睛，拥紧了肩上的白狐大氅，那柔软丝滑的狸毛轻触着她的脸庞。她曾离这种触感很远很远，在她生长的乡下，一件品质下等的锦缎夹祆便是她年少时最好的衣裳。
她从前并未期待过这种奢华尊贵的生活，可命运却很奇怪地将她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座充满了极度欢愉与深刻寂寞的宫殿中。
玱玹不让她觊觎王后之位，她就从未对那个位置产生过非分之想。她知道，她不是馨悦与阿念那种身份与血统都无比尊贵的神族，她没有江山作为嫁妆，也没有可倚仗的庞大家族。
她其实也可以不要那些尊荣，甚至宁愿只是一个低等的妃子。她可以继续低微与卑贱，甚至被冷落。但绝对不能成为一种空无的存在！
这么多年，紫金顶上每个女人都以自己的姓氏而活着。唯她，从来没有成为过自己，一直都在替那个王姬活着。她因王姬享受着整个紫金顶独一无二的恩宠，也因她的回归，变成了空弃的泡影。
自从小夭回到章莪宫后，曾经与她日日缠绵的玱玹，竟再也没有来过一次宣华宫。是的，他，再也不需要一张虚假的脸庞了。小夭的存在，让她成了一个毫无价值，被随手丢弃的道具，她甚至连一个最低等的嫔妃都不如。
宣贵妃突然就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在小月顶救她！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杀了那个女人，可她却偏偏听了她哥哥的那些胡说八道。
什么怀念，怀念也是一种存在感。总好过现在，总好过这种彻底的空置与遗弃！
宣贵妃还是有些不甘心，她还是有些不相信，不相信帝王那曾经的宠幸中，竟没有一丝儿属于她的温度。不管怎么样，她也朝夕地，活生生地陪伴过他，她是个鲜活的人呀！
“王上，己离开姬妃那里吗？”宣贵妃木然地问道。
“还未。”冬儿答道。
宣贵妃笑了笑，拢了拢云发，扭头问冬儿道：“我今天的妆容如何？”
冬儿连忙道：“娘娘今日看起来甚美！比那姬妃好看得不知多少！跟娘娘相比，她就是娘娘脚下的云泥！”
宣贵妃笑了，那双漂亮的杏眼中却是淡然无光。她知道她的丫头说的是实话，从小，别人就总说她是个美人胚子 ，可她为何偏偏要与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呢？
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出了宣华殿，心事沉重地，穿过冬日的回廊与甬道，绕过假山走下石阶，如一只落寞的寒鸟，默然等在紫金顶通往山下的那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