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马扬鞭，眼泪模糊了小夭的眼睛，每一声沉重的马蹄，似乎都生生踏进她心里，溅带出鲜红的血液。
远远的，岭城那高大厚重的城墙又一次矗立在眼前，就如当初她背着骆刚刚来时看到的一样，护城河的水哗哗地流动着。
穿过城门的阴影，奔过日日走过的街市，那个荆棘围成的小院渐渐出现在了小夭眼前。
无论她走与没走，门囗的野杏树与野桃树上，都已兀自挂满了熟透的果实。
小夭紧咬着牙，憋着眼里的泪水翻身下马，冲进了院子。
“骆！”她大叫了一声，院子里空空的，除了婉转的鸟鸣，并没有回声。
院角的柴垛和他们离开时一样，堆得高高的，地上似很久没有打扫，落满了被风吹进来的枯叶。
几间屋子的门锁都开着，小夭记得他们走时，骆曾回身去锁了房门。
他，在这里！
一股血冲上头顶，小夭拔腿就冲向骆的房间，一把推开。
房间里光线暗淡，似久无人居，简陋的家什上早已铺了一层灰。骆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不像他回来住过的样子。
小夭呆呆了站了片刻，喘息着，复又冲向堂屋。哐当一声推开，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只有桌上摆着一只碗，里边还有半碗已经发干了的饭粒，旁边散落着几颗已经放蔫了的桃子。
小夭走出堂屋，慢慢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呆呆地看着那扇没有落锁的房门，双脚似有千斤之重，沉重地提不起来。
小夭一步一步走到门边，怯怯地，用颤抖的手推开了屋门。
她的屋子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用过的梳子还放在原来的小桌上。
而窗边的桌榻上，放着一个用竹筒做的花瓶，插着一大束野花。花儿似乎插了很久，已经有些萎蔫耸搭。
小夭的手不经意地捏紧：“骆！”她颤声叫道，并没有人应答。
她走过雕花的竹制屏风，便看见床上无声无息地端躺着一个人，那人紧闭着眼睛，脸上是一层死寂般的煞白。
小夭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姐姐！”未汀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骆，抹了抹泪，吃力地将小夭抱到桌榻上，伸手将灵力倾注于她的头顶。
片刻，小夭醒转过来，似乎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起身，冲到了床榻边。
“骆，骆，你醒醒！”小夭哭泣地叫道。
骆穿着小夭送他的那件浅蓝色蹩脚的新袍子，肩上绣的那朵小花红艳艳地。他青白的唇角紧紧闭着，就如落下的尘灰，没有一丝儿生气。
小夭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银针，她咬了咬唇，血从唇角流了出来。
“骆！”未汀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取出一个如虫子般淡绿的东西，用灵力推进了骆的身体。
“他怎么样了，姐姐？”未汀急急地问道。
小夭用针扎住了他的通命穴，再拿起他的手腕诊脉。
而他的脉已如水纹一般淡去，身体的命力已是空空如也。
小夭连忙掏出药丸，喂进他嘴里，又用银针扎向他的身体。
“骆！骆！你睁开眼，我是小夭，我是小夭，求求你睁开一下眼睛！”
小夭与未汀泣血地呼唤着，小夭将身体里仅剩的灵力，通过银针慢慢渡进他的身体。很久很久，骆微闭的睫毛动了动。
“骆！骆！”小夭俯声叫喊着，似乎是想跃进他的生命，将他从一条渐逝的河流中呼唤回来。
骆的眼帘动了动，无力地张开了一点，乌黑的眸子，如蝉翼般落在小夭脸上，却说不出话来。
“骆，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小夭用手抚摸着他枯槁死白的面颊，泪如雨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这么辛苦！对不起，对不起！”
她俯身抱着他枯槁的身体，放声大哭：“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在这里，你这样子，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想喝一口水也没有。骆，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如此对自己！你，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是呀，他以前看着总那么刻薄讨厌，却是这天下最傻的人。璟拼尽全力，还有他可拥有的东西，这个傻傻的九头妖，什么都不曾拥有过，他的怀抱中空空如已，却是为了什么在拼尽全力呀！小夭痛哭。
“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承受那样的毒那样的痛苦，”小夭痛哭：“你居然日日都在苦痛中隐忍，没有片刻的舒坦，我就是个傻瓜！竟从未发现过。我还让你劈柴做饭，还让你四处奔波，我，我，我...”
骆的目光扑落在她悲恸的脸上，一动也不动，慢慢地，变得很温柔。
小夭咬破了自己的唇血，想俯身渡给他，他的唇角如水纹一般动了动，泛出微微笑意，拒绝了。
“你不要这样，骆！”
骆干裂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小夭俯声而听，眼泪一滴一滴滚在他的面颊上。
他的唇翕动着，目光温柔：“我，我，再，吸一次血。”他轻轻地吐出这句话。
“好，好，你来吸，你想吸多少都可以。”小夭含泪俯下了身，露出自己的脖子。
半晌，骆的身子动了动，然后颤抖着，吃力地抬了起来，乌黑的眸子无力地看向小夭。他如一片风中枯叶，带着他肩头那朵绣着的小花，虚弱地靠近了她的颈脖，露出了獠牙，轻轻咬噬下去。
骆的唇微凉而柔软，轻轻地触于小夭悸动的脖子，还未吸吮，身子便坍塌下去，眸子定定地空洞地看向空中，仿佛那里，有着他最后的挂牵。
“不！”一口血从小夭口中喷了出来，她如一根被风折断了的桅帆，直直地栽倒在了骆的身上。
“姐姐！”未汀凄厉的惨叫冲破了这间弥着夏日阳光的屋子，在小院上空回荡着。
门轰的一声被人踢开，竟是玱玹冲了进来。
他抱起小夭，便冲到院中，招来了云辇。
他将小夭抱上云辇时，小夭头上绾束发髻的木簪被碰落掉于地，一头柔发如瀑布般飞散，随风扑到玱玹的睑上，带着丝缎般的柔泽，凤凰花般甜美的气息。
这，是玱玹日思夜想的味道，他俯身捡起那枚小夭日日绾戴的发簪，默默地放入怀里。
风吹着小夭柔曼的长发，如一条芬芳的河流淹没着玱玹，几百年了，自他们年幼分离以后，她第一次如此乖巧地躺在他怀中，像一个熟睡的小女孩一样，轻靠于他的胸膛。
“对不起，”玱玹用手抚摸着她苍白的面颊，咽哽地说：“小夭，只要你醒过来，但凡你所求，我都允诺于你，好不好？你快点醒过来！”
云辇在青丘的涂山府门口停了下来，玱玹看了看门口涂山府烫金的门匾，又俯身看了看怀中昏迷不醒的小夭，他知道，她一直心心念念地想回到这个地方。
玱玹紧紧地抱着小夭，浑身颤抖着，将脸庞深埋进她温暖的发丝，内心似有两只巨兽在纠结搏斗着，而小夭那暖暖的柔软的身子终让他无法舍弃。
他脸色灰败地颓坐于云辇，云辇正欲离开的时候，涂山府的大门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手里抓着一个钱囊，正欲往街市那边而去。看见停在门口的云辇，她呆了呆，停下脚步，很是稀奇的打量着。
看见这孩子的一刹那，玱玹呆住了。那束着锦缎云丝蝴蝶结的腰纤细灵动，如风中的蒲苇。长眉如柳似烟，一双落着漫天星子的杏眼，天真无邪地，正好奇地注视着他。除了眉间一粒红痣，活脱脱就是当初那个牵着玱玹，从凤凰花林中跑出来的小女孩。
玱玹向她招了招手，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我叫涂山洛屿，伯伯，你是谁？”洛屿好奇地看着云辇上一脸温和的玱玹。
“洛屿！”胡珍从大门口追了出来，一眼便看见停在门口的云辇与玱玹，吃了一惊，连忙收住脚步，跪了下去：“陛下。”
玱玹没有理会他，只兀自望着小洛屿，温和地说：“洛屿，你可否愿意去你娘亲那里，与你娘亲一起生活？”
洛屿的小脸仿佛被什么点燃了，她，可以去跟那个心心念念，从未相见过的娘亲一起生活？
“我母亲在哪里？我愿意！” 她激动地，大声地说。
玱玹向她伸出了手，胡珍着急地欲起身张嘴，蓦然看见云辇上昏迷不醒的小夭，大吃了一惊，眼见洛屿毫不犹豫的上了云辇，冲他摆摆手道：“叔叔，我去我娘亲那里待一阵子再回来，你不要担心我。”
胡珍张了张嘴，眼睁睁的看着云辇腾空而起。
“伯伯，她是谁？” 洛屿看着小夭，用手摸了摸她的脸，这个人让她觉得好生亲切。
玱玹低头看着洛屿，洛屿正将小脸俯近小夭的面颊，认认真真的看着，打量着，竟忍不住蹭着她的脸，轻轻地亲了一下。
“她，就是你的娘亲。” 玱玹说道。
...
那日，未汀用僵虫之毒封住了骆已经灯枯油尽的命力，将他背回了隐隐荒丘。
回到隐隐荒丘的那晚，月亮很大，未汀将洛放躺在月亮地里，跪在父亲曾经的毒窟上拼命地挖着。
她不信命，她也不去想最后是否能真的留得住他，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试一下的，只要他还未完全僵冷，她就一定要拼尽全力去试一试。
未汀拼命刨开父亲以前炼毒的毒窟，那一窟漾着翠色的毒液，在月光下泛着令人眩目的幽色。未汀笑了笑，往毒液中放入了荒丘仅剩的所有冰晶。
毒窟并不大，刚好能放进一个人。未汀吃力地抱起骆，顶着白花花的月光，将他放入毒窟。他的身子在那绚丽的毒液中飘浮着，只露出一个头，未汀在他脑后放了一个冰丝雪蚕枕，让他可以舒服一点。
看着骆惨白的脸，未汀笑了，伸手爱怜地抚了抚他的面颊，站起身来。
她爬过荒丘，在一片长着麻黄与沙拐枣的沙坡前停了下来，那里孤零零的立着一个坟墓。
“娘，未汀又回来了。” 未汀跪了下去，目光温柔凄然地望着那隆起的沙丘，道：“女儿带回了一个人，他，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女儿不愿意他死。女儿，女儿喜欢他。”
未汀的声音轻轻地，仿佛怕吵醒那沙丘下沉睡的人：“娘，你保佑女儿将他救回来好不好！女儿曾遇到过这世间最无情的男子，便没法子再放开他的手了。以前留不下娘，这次，总要想法子留下他的，你在天上保佑女儿救回他可好 ？”
在沙坡的另一侧，埋着她的父亲，两个人两座坟就隔着一个沙丘，近在咫尺，却又似毫不相干，永不相见。
几百年过去了，未汀又回到了这个曾经让她无比痛恨的地方，为了一个人，走进了炼毒的屋子，重新拿起了父亲留下的各种毒瓶毒罐，过上了与毒为伍的日子。
从前，未汀是那么厌恨着沙丘棘林里的每一条毒虫，荒原上的每一株毒草。如今，她每天背着毒匣狂热地去寻逐着各种各样的虫洞。
隐隐荒丘的寂寞跟从前一样，除了有大荒里最好看的月亮，便只有无尽的沙丘与矮林。从前，小小的她在窗前看一只飞过的鸟都那么快乐，如今，未汀再也没有时间让自己寂寞了。
她，一定可以补上麒麟之毒的亏空，这世上有毒，就一定会有解药，她不信，她就找不出来。
很多时候，未汀都会像此刻一样，拿起各种瓷瓶，一边将花花绿绿的毒粉倒入毒窟，一边看着池中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的骆，慢悠悠地说：“我见过这世上最无情的男子，也见过许多为爱痴情的男子，却没有见过一个你这么傻的。”
她倒完毒粉后，坐到骆的旁边，伸手爱怜地抚了抚他的额头，道：“你怎么就这么傻呢？姐姐并不需要你如此去成全她的幸福，你若不幸，你若痛苦，你若这么死去，她怎么可能真正幸福呢？”
“你知道吗，骆，只有你变得幸福，姐姐才能安心地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不管你是相柳还是骆，她的心其实都是一样的。”
“所以，你不要死，骆，为了姐姐你一定要活过来，变得幸福。”
“我，不会再让你痛了！”未汀温柔地说：“我不会再让哥哥的毒终日无休无止地折磨你，等你醒来，就不再是炼狱一般的日子，我，不会再让你痛了。”
“你醒过来，好不好？”未汀的手指抚过他苍白却依然妖孽的眉目，棱角分明的唇瓣，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一生，你心里都会装着姐姐，没有关系，我心中，也装着另一个人，我们俩的心中就那么装着他们吧，这一生太长，总要有两个人在一起彼此怜惜，一起取暖才好呀！”
“我们，以后就做那彼此取暖的人，可好？”
泡在毒窟里的骆无声无息。
未汀莞尔一笑：“没事，骆，我每天都会来问你，你总有一天会回答我的，是不是？ ”
说完，她取出冰刀，侧身敞开了衣衫，在布满细密刀痕的胸膛，取出一小瓶心头之血，用灵力融于骆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