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朗前脚刚走，几个婢女就端来了铜盆与水，侍候小夭洗漱。
小夭换了一件浅粉芋紫的裙衫，坐在镜前，璟拢着她一头乌黑柔泽的青丝，细心梳理起来。小夭看着铜镜中璟低垂双眸，认真为她绾发的样子，心里一暖。
以前，她与炽，未汀并无二般，心无归属，孤苦飘零，觉着一生有一人可以依靠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玱玹有他志在必得的江山，相柳有矢志不渝的大义，小夭明白，无论如何，自己只是他们情感中嵌入的一部份而已，可以钟情也可以舍弃。
只有璟，把完整的爱全都给了她。只有璟，肯抛下一切，与她远遁僻野，安于七渡，一百多年过着平淡且闭塞的生活。因为璟，她几乎忘了那个满心怅惘的玟小六，仿佛曾经种种皆如前世，而她现在，只是一个平凡且幸福，被夫君宠溺的小娘子而己。
是啊，比起未汀她是幸运的，比起炽，她是圆满的，此生，还有何求呢？
“璟！”小夭回过身，伸手搂住了璟的腰，隔着薄薄的衣衫，小夭贪婪地感受着他身体的温热，而那温度，让小夭确信自己的幸福是鲜活且真实地存在着，并不是一场随时会醒的梦。
小夭抱着璟，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松木般的味道，忽就平白生起一种恐惧，她忽然很害怕，怕有一天会失去他，没有璟，她要怎么活下去呢：“璟，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
璟被小夭软软糯糯地搂着，蓦地笑了：“我是你的叶十七，怎么可能会离开你呢 ”。
璟还是不太喜欢说话，此刻，他轻轻抚着小夭的头，幸福且满足。
一会儿，婢女们端来了饭食，满满一桌子非常丰盛。小夭想起那晚啃个梨还被婢女白了眼睛，如今北苑氏对他们是真的不错，有点医术傍身还是好的！
“这是早膳吗？ ”小夭吃了一块璟夹到碗中的鱼。
“这是午膳，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璟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多吃点，下次可不许再这么熬夜了！\"
“左耳呢？”最近，她总是见不到这个暗卫的影子。
“兴许无事，到城里转悠去了，”璟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瞧着小夭啃一块排骨 。
“转悠，”小夭觉着这词用在左耳身上挺奇怪，一点都不搭。 不过她也没多想，心里惦着北苑炽，午膳用完后，便径直去了炽的院子。
刚跨进院 ，远远地，就听见屋里有两个人在大声争执。小夭有些意外，停住脚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
“哐当，” 仿佛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碎了。炽在说什么，小夭没听清，却听到北苑朗愤怒的声音：“脚长在你身上，你要走我不拦你 。但是你要想清楚 ，跨出这个门，就不再是我北苑氏的女儿！ ”
之后不知炽又说了什么，北苑朗的声音瞬间阴沉了下来：“好！好！你真是我北苑朗的好女儿，为我想的可真周到！你听好了！我堂堂北苑氏，绝不可能出现庶子承家的事！你大可以去找那个妖孽，跟那妖孽去哪里都行！我自会安置你母亲，再扶正三姨娘，让世荣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 ”
接着，传来北苑朗深重的叹息：“我累了！为了你母亲，为了你兄妹，我已消磨半生，算是仁至义尽！你要走就走吧！人各有志，为父从今日起不再强求！ ”
“只是，”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冷厉：“凡毁我北苑氏者，终我余生，定不会饶了他，必将他碎尸万段 ！你，最好跟那妖贼去我找不到的地方 ！至于你母亲，你就不要再挂念了 ！她也有她的命 。”
小夭心中咯噔一下，北苑炽腹中的胎脉好不容易稳下来 ，不知道这父女俩怎么又杠上了，真是太不省心！
正思忖着，便听见房门重重地合拢，小夭连忙隐身到一盆硕大的盆景后。她看见北苑朗从屋里出来，踏着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垂着头，脚步沉重而呆滞。仿佛比刚才见他时又苍老许多。
待到北苑朗走出院子，屋里又传来炽的声音：“滚，滚，都给我出去！”这次声音很大，也很生气。
两个婢女满脸慌张的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廊前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
“滚出去！”屋里又传来炽愤怒的声音，两个婢女惊魂未定，立马转身跑出了院子。
于是，这偌大的院落又空静起来，除了银杏叶一片一片掉落，就再无一丝声响，小夭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凝滞了。
屋子里也再没有动静，小夭想象不出炽此时在做什么，人好不好。她从盆景后边走出来，站在院中略略犹豫了一下，便向屋中走去。毕竟她是大夫，她好不容易救过来的病人，可不想这个时候再有什么闪失。
她以为自己推门进去的时候，有很大可能会被炽扔什么东西砸到，所以还特意留神了一下。
但什么动静也没有，这反而让小夭有点不安，连忙冲进屋子。
“炽！”小夭心慌的四下张望。
屋里还是那么干净整洁 ，只是地上躺着许多瓷壶的碎片。
炽就像一个俊俏的男子一样，背着手站在西边的窗前。她的头发简单地束在后面，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衫，没有束腰，那长衫便贴着她纤长的身子垂动着，平添着几分飘逸不羁。
“我没事，”炽似乎知道进来的是她，没有回头，兀自望着窗外，淡淡地说。
“你现在，不能够再这样大喜大悲，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你腹中胎儿流产，这点，你知道吗？ ”小夭顿了顿，平复着内心的慌张，看着她很严肃，也很认真的说：“而且一旦发生不好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
炽转过头，窗外明媚的阳光照着她脸上的悲哀：“多谢姐姐，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不堪的一幕 。”
小夭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站着看向窗外。窗外依旧是漫天金灿灿的银杏叶，还有遒劲苍翠的大盆景。
她俩都没有说话，就静静站在那里瞧着窗外，小夭在看她前些日未及欣赏的满院银杏树，却不知炽在看什么。
半晌，小夭忍不住问： “你这院子里为什么不种一些好看的花呢 ？”
“那里有一棵！”炽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小夭顺着看过去，果然在院子的一隅，有一棵小小的芍药花。
那棵芍药细细弱弱的，还未开花，看上去很不起眼，与这满院苍翠遒劲一点都不搭。
小夭忍俊不禁，瞥了炽一眼，却立马怔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炽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属于女儿家的神情。她的眉依然如墨染般黑亮修长，却不似往日总蹙着忧郁阴沉。此刻，它们温婉舒展着，一如春风中的柳叶。
敢情炽站在这窗边，是一直在看那棵芍药花？是的，她一直在看着它，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亮亮闪闪 。
“那是策种的。”炽对着轩窗，冲小夭笑了笑：“他以前总偷偷来这里，与你今日一般，也问我为什么不种些女孩儿喜欢的花。 ”
“这辈子，就只有你和策问过我这样的话。”炽笑了一下，道：“他问我，我就对他说，从小这院子里就种着这些东西。我父亲一直都觉得好 ，我也不知道女孩儿应该喜欢什么样的花。 ”
“他听了，沉闷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闷着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哪里不招人喜欢。结果，他鼓起勇气，第一次抱住了我，对我说，往后定要让我像女子那样去种花，爱花赏花。”
“他再次来时，就带了这株芍药，自己动手亲自种在那里。他说等开花时，我就会知道女子喜欢的花，该是如何个美法，到时，他要亲自摘一朵给我。 ”
炽长长的睫毛闪了闪，脸上忽就有了一抹羞涩，低头用手抚了抚腹部，道：“也就是在那晚，我们在一起了。他一直喊着我的名字，说，炽，你生来是女子，就得像女子一样被人怜惜痛爱，也得偶尔像女子一样去软弱渴望，这样的人生，才是你自己的。 ”
“姐姐，跟他在一起，是我从没有过的体验。不再强硬，不用苦撑，更不用去喜欢不喜欢的，如他所说，我就是我自己。”
“如果，不是那个毒妇！”炽的眼里蓦地透出毒蛇般阴冷凶狠的寒芒，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那毒妇害了我哥哥，如今，我与策已双宿双飞，我的孩儿也有爹爹痛爱，我母亲也不会被那下贱的小妾觊觎 ！”
小夭背上忽生了一层寒芒，忍着心中的惊悸，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听说，你兄长不是病故的吗 ？”
炽脸上的阴狠暖瞬即逝 ，她笑了一下，不愿再说这事。扭头看着小夭道：“如今什么都是假的，我父亲对我的疼爱是假的，他从来不在意我这个人，只在意这个家族，在意我腹中的孩子！我对他来讲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可以延续的工具而已 。”
“策，”炽悲伤地看了看窗外，那棵芍药在满地落叶的浮波之上，有些飘渺：“策对我说的一切也是假的，说到底，他最在乎的是新月草的种子，是他自己的家族与兄弟。他口口声声愿为我去做一切，却利用大婚偷走了种子，只把我与孩子丢弃在这里！”
“如今，我父亲竟然用我娘来威胁我！扶正三姨娘？哈哈哈...\"炽眼中射出凌厉之光：“他明明知道那三姨娘是如何嫉恨我母亲，这么多年，明里暗里没少给我娘使绊子，扶正三姨娘，还不如说把我娘赶上绝路！这真配得上他口口声声对我娘的深情！”
炽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真是又狠又准，知道什么才能打倒我，什么能困住我！”
“也许，你父亲想的跟你并不一样呢。 ”小夭有些艰难的说。她想起了玱玹，也想起了相柳，他们的情感曾经都是真挚或是热烈的，可最终却总会权衡利弊，为了他们最想得到的而舍弃一些看起来次要的。而那些舍弃，又让他们的一生都无法真正释怀 。
“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其实完全可以早些舍弃你们，他是北苑氏族长，又贵为青花浦城主，有什么事情不能为、不敢为呢？” 小夭觉得她不说真的不行，憋在心里很难受：“我第一次见你父亲，就觉得他比同龄人都要苍老，尤其在你出事的那个晚上 。刚才我看见他走出这个院子，竟比之前老了更多！ ”
“他是爱你的，也爱你们的母亲！传闻他带着你兄长满大荒地求治，几百年从没有放弃过 。你知道，他完全不必受这些苦，他也并非只有你们这一房孩子 ！他苦苦支撑的，并不仅仅是北苑氏的血脉传承，而是你母亲与你们在这个家族的一席之地 。”
炽忽然微微往前一倾，双手支撑着窗棂，身子颤抖起来，眼里浮起了泪花。
“就如策一样，其实你也早就有了自己的选择。”小夭伸手抚着她轻轻颤动的身子，怜惜地说道：“你之所以跟城主说那些，只是、不甘心而已。我知道，即便不为你母亲，你也会留下来，是不是？”
炽蓦地回过身抱着小夭，这一刻，仿佛小夭是她的依靠，她的脸埋在小夭的肩上，轻轻啜泣，身子如落叶簌簌地颤抖。
炽这一生，没有哭过，即便在策离开她的那天，她的眼睛也如干涸的河床，从来就没有蓄过一滴泪水 。
而此刻，就像策说的那样，她软弱了，悲伤了，像普通的女子那般茫然无措。即便在她一生中，这只是绝无仅有的一瞬。
小夭说的很对，即便不是为了母亲，她其实，其实也会留下来。毕竟她从小穿着男装长大，骨子里早就已经被打上了家族责职的烙印，如今就算是这种烙印让她痛苦，她也无法拒绝。
“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太责怪策。”而此时，小夭想到的是玱玹，心里不免也有些难过。
她轻轻拍着炽的肩，道：“你知道新月草是用来干什么的吗，虽然我不清楚策的真正用途，但我是大夫，据我所知，新月草主要的药理，是用来对付瘟疫。”
炽的头动了动，显然她从没想过这些。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策也是在面对一个不得已的选择。”小夭喃喃道。
“这世上怎么有好多不得已啊！让人身不由己不得不牺牲，不得不舍弃，其实，很多人的苦都是相似的 ！ ”小夭喃喃自语，仿佛说的不是炽，不是相柳，不是玱玹，却又像谁都是。也许，这就是不可捉摸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