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妖，你想从这里出去不 ？”剩老坐了半天，才闷闷地说，仿佛这个提议让他很不愉快似的 。
相柳收起笑脸，望着剩老背后从石厅尽头渗进的光亮，眉梢轻轻一挑，有些嘲讽道：“他，要放我出去？ ”
剩老有些生气：“你为什么就不认为，是我要放过你？ ”
相柳拂了拂额上零乱的白发，轻笑出来：“你？”他的目光里满是捉狭与愚弄：“你老人家陪着我在此关了百年，连自己都未能放出去，还顾得上我这半死不活的妖怪 ？”
“不许笑！”剩老气得胡子直抖，声音都憋成了尖锐的女声：“我说了，不许笑！”
他一边说着，一边哐地打开铁门，颠颠地跨进去，突然指尖往相柳头上一压，顿时一种阴凉酥麻感便从相柳头部传遍了全身。
“老毒物，你又在我身上使了些啥毒！ ”相柳喷了一口血，伏倒在地。
“你不要怪我，并不是我，我想这么对你 。”剩老叹了一口气，看着相柳虚弱地用手撑着地面，凌乱的白发垂在胸前，已染了斑斑血迹。他虽然努力撑着，可已经非常羸弱的身子，还是微微地颤抖。
“伯伯...”铁牢一角的暗影里，么么哭泣不已，他抬着迷瞪瞪的眼睛，泪眼婆娑的望着剩老：“你，你不要害我伯伯...”
“滚开！ ”剩老气不打一处来，冲出去用脚踢着那团蜷缩着的身子：“哭哭哭，小老儿每天看见你哭，就是哭！没用的废物 ！”
“你，不要踢他 ！”相柳喘着粗气，眼神冷厉地看着剩老：“他一个好好的孩子 ，让你这老毒怪折磨成这样，你还嫌害他不够 ？”
剩老脸上白了白，有些气短，复又哼哼地回到牢中，蹲下身，看着相柳道：“我知道你天天受着那毒不肯死，定是还有想护着的东西，而小老儿怎不是如此，小老儿不怕别人垢病，因为小老儿也有要求取的东西。”
“毒是用来害人的，不管你求取什么，都为人不耻。 ”相柳冷冷地说道。
“小老儿不用你们认同，”剩老气哼哼地站起身：“不管你耻不耻，小老儿都会让你记忆深刻，你不是问刚才给了你什么毒吗？ ”
剩老面露得意道：“那是一种绵延之毒，往后余生，你就慢慢跟他为伴吧。 ”
“你，为什么还不走？ ”剩老蹙眉道：“小老儿说了放你走，可不是开玩笑的 ！ ”
相柳笑起来，道：“老毒怪，看在你我互相陪伴了百年的情分上，可否求你三件事 ？”
剩老收住刚要跨出牢门的脚，有些狐疑地回过身，问道：“你所求还不少，行，先说于小老儿听听。 ”
“第一...”相柳仰起头，看着剩老轻笑了一声：“你以后可否不要穿绿带红，委实，委实太让人难受了，尤其头上那朵小红花 ...”
剩老气得说不出话来，呼哧了半天，拂袖扭头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老头...我正儿八经跟你说第二件事。”相柳见他真生气了，连忙笑道 。
“说！”剩老站在牢门外，头也不回。
“您老毒法无边，可否有恢复灵力的法子 ？”
剩老转过头，看着相柳，相柳也正认真的看着他。
“你是在怪小老儿散尽了你的灵力？”
“你我本无冤仇 ，我又何至于怪你，我知道你也有你的不得已 。”
“你知道就好，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小老儿想害你，小老儿也是没有办法。”剩老叹了一口气，走回到向相柳身边坐下，道：“这世间，就没有谁的灵力散掉后，还能重新恢复。你就不要再想这没用的了。”
“用你的毒也不能吗 ？”
“毒就是毒，你不也说，毒是用来害人的吗？即便它能恢复灵力，前提也是在祸害人的前提之上 。”剩老撇了撇嘴。
“你的意思，就是有这样的方法喽 ？”相柳苍白的脸上突就有了一丝光亮。
剩老扭头打量了他一下，道：“不管有没有，对你现在而言都是无用的，你先慢慢接受绵延之毒吧。其他毒药现在给你，皆会是死毒。”
相柳伸手搂住剩老的肩，剩老挺不自在地扭捏了一下：“放开老儿 。”
“可否把你那恢复灵力的毒药，给我一二？”相柳笑眯眯地道，眼里尽是谀媚之色。
“不能给！” 剩老果断道。
“我俩近百年的感情，竟求不来一粒毒药？”
剩老站起身，复又往外走，走到门边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相柳：“你为什么就不想着好生地活呢，小老儿也想帮你，这世上，小老儿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小老儿不想你死 。”
他又看了看相柳充满渴望的眼神，顿了顿，又道：“如果你要，以后来找小老儿吧，如果，以后还活着的话 ...”
“老毒怪，你可说话算话？”相柳笑了。
“别的不能说 ，对你，还是能作数的 。”剩老也笑起来。
“你，还不赶快从这出去？ ”剩老背着手对着相柳道：“万一人家又改了主意，不放你走，可不能怪小老儿没有提醒你 。”
“对了，你求老儿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似乎又想到起啥，剩老回转身，背着手温和的问道。
“把么么给我，让我带他走 。” 相柳道：“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身边没个人可不行。他已经快被你榨干了，不如给我，我记你一份人情。 ”
剩老一听高兴起来 ，许是终有一桩他能办到的事，算对得起这个妖怪，毕竟自己折磨了他这么久，而且以后，还要继续受自己的毒物的折磨：“行，那个小废物，你想要就带去吧。 ”
“别耽搁了，能走，就快点走吧。 ”剩老说完，又长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谁所唏嘘，回转身，拖着一双木屐啪嗒啪嗒地径自出去了...
“伯伯...”角落里传来么么嗫嚅的声音。
相柳笑了起来，温和地说：“你听到了吧，么么，你可以跟伯伯一起走。”
他招了招手：“还不快点来扶一下伯伯？”
牢外一时没有了动静，可只一会儿，一个小小瘦瘦的影子如小鹿一般跳起，飞也似的冲进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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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喑哑的院门，清水镇的秋意似乎已涨上了门口的石阶，只往前跨上一步，脚下枯落的叶片就发出轻微破碎的干裂声。
相柳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的声音了，那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将那肩上零乱的白发吹得拂拂扬扬。
他眯起眼睛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干裂的唇动了动，苍白憔悴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温柔之色。是啊，这一刻，他又回到了这个属于小夭的世界，那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仿佛皆如她的背影，相柳的眼睛追随着她们，慢慢地露出了笑意。
“伯伯，我们走...”么么扶着满身是伤的相柳，慢慢地向着镇外走去。
河水流出清水镇后，蜿蜒折入一片树林。正值深秋，林间落叶翩飞，一层层铺满了河岸。而河面如停滞了一般安宁，映着灰白的天空与云层，载着坠入河上的枯叶，让它们如无人的舟揖，慢慢撑在林木的倒影间。
么么扶着相柳走到四寂无人的河边，用尽全力撑着他缓缓坐下。
他选了一片又干净又大的叶片，小心卷起来，弯下小身子到河里舀水，河面就立刻蹿出一个小孩瘦瘦的影子。
么么惊了一下，叶片掉在水上慢慢滑走了。他看着水里的那个孩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转头看着相柳指了指水面。
“水里那个，也是么么。 ”相柳笑了，心里却是怆然，是什么让这个孩子一直以忍受折磨为生，竟从未见过这世界甚至于自己。
“这是么么？”么么睁大了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后欢喜地俯身看着水面上的那个孩子，很久后他才想起了什么，复又转身低头捡了一片好看的落叶，卷起舀起一撮水，送到相柳面前。
“伯伯喝。” 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林间的落叶与天空，此刻是那般明澈，一点也不傻。
喝完水，么么又舀起水，一点一点地为相柳擦拭脸上与白发上的血渍与污垢，擦完后又擦自己的。
之后两人紧紧挨着坐在一起，在这清风萦绕落叶翩翩的林间，他们久久地，贪婪地享受着这许久不曾感受的安宁与自由。
隔了很久，他们身后响起一阵马蹄踩踏落叶时发出的轻微的摩擦声，相柳灵力尽失，直到那马蹄声离得很近，他才猛然惊觉。
回过头，他看一匹马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林间，就像这林间的一棵树那般悄无声息，身上带着一种很浓很萧瑟的秋意。
相柳嘴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我一直都以为帝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没想到你却如此轻闲，总有空来与我这废颓之人周旋。”
玱玹笑了一下，他的脸并没有随着笑意舒展开来，却好似陷入更深的沼泽般暗淡孤独。
“你现在，可还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他的声音缓慢而生涩，仿佛是从那种泥沼中爬出来问他一样。
“嗯。”相柳不经意地回答，也不理会他。
玱玹半晌无语，随后又轻声笑了起来：“终究，你对她才是独一无二的，除了你，没有谁分享过小夭的感受，我不能，璟也不能。”
“你究竟想说什么 ？”相柳平静地看着他：“你仅仅是小夭的哥哥而已，你有你的帝王生活，小夭也只过她的小日子，何须分享，祝福即可。 ”
“而且，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被你囚禁了一百多年，”相柳斜着眼，看见玱玹脸上渐渐分明的黑线。
只眨眼间，那阴沉之色便散去了，玱玹朗声笑起来，仿佛在掩饰刚才的恼怒：“我是小夭唯一的哥哥，自然是满心祝福，希望她找到真正的幸福。 ”
“你知道我为什么费那么多心思救你吗 ？” 玱玹斜睨了相柳一眼，淡淡道：“小夭的外爷也数次让我招降你，你道只是为你？”
“那是因为小夭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是你，而你却愚蠢地无视她的心，执意要以身殉义。作为小夭的亲人，我们都不愿她这一生陷入痛苦的深渊。”
相柳没有说话，只兀自望着远处的树林。
“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辈子，只有跟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幸福。”玱玹看着陷入沉默的相柳，嘴角微微上勾，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个，给你...算是我送你的礼物吧！”玱玹对着相柳扔过一个物件，道：“我这个做哥哥的言尽于此，往后余生，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
说完策马，落叶飞溅，绝尘而去。
“伯伯，给...”么么捡起掉在枯叶上的一个小匣子，被匣子上装饰精美的珠子吸引住了，有些恋恋不舍的递给相柳。
相柳狐疑地接过匣子，拿在手中饶有兴趣的看了看。
打开匣子，出乎意料的是，里边竟放着一颗莹莹的音珠，在林间的光亮中，氤氲着淡蓝色的流光。
仿佛预感到什么，相柳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双依旧妖孽的眼睛眯了眯，射出一抹灼灼光亮。
他突就明媚一笑，用手拿出音珠轻轻打开。
到那熟悉的声音迎面而来，相柳似被电流穿透了一般，某一瞬间竟无法呼吸。
那是玟小六的声音，不，也不是玟小六，听着没有玟小六的吊儿啷当，嘻皮笑脸。它是小夭的声音，软软糯糯，妩媚中又多了沉静与端庄。
“父王，本应该早些给你送信，但相琨想在生日这天跟皇爷爷说话，所以我们就等到今天他生日才跟父王送来讯息。 ”
音珠中，小夭分享了这十年间的点点滴滴，璟对她的好，安婆婆对她的好，左耳与苗莆的好，以及两个孩子成长的趣事，她讲到她又修篆了多少医书，看过多少病人，甚至还讲左耳打过多少狍子与野猪，以及她与璟救过一个不幸的女人，她没有讲救的是谁，只说是说她非常开心救了一个该救的人 。
相柳听着，嘴角随之微微而笑，仿佛他正与她在经历这些一样。
“父王，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相柳还活着，为什么最近，我总是感觉他还活着？父王，你可知道他一点点讯息？我一直在犹豫，我要不要再去找他一次 ？”
听到这，相柳眼眶红了，又轻轻笑起来。
在音珠之末，小夭提到了玱玹，她只是笑着问哥哥又纳了多少妃子，过的好不好，生了几个小王子与小公主。
听完音珠后，如果说相柳对玱玹突然放了自己还有些许不解的话，那此刻便已心如明镜。
相柳毫不犹豫地捏碎了音珠，微笑着对么么说：“么么，起来，该走了...”
么么拍了拍粘在屁股上的落叶，仰头牵起了相柳的手。
小夭，你只管幸福，我，会护你一世无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