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时候，在清水镇酒铺对面一棵高大茂盛的芙蓉树下，站着一个戴着宽檐笠帽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件黑蓝色的袍衫，身上的衣物平整顺滑，没有一丝皱褶。
没有谁看见他几时出现在那 ，宽大的笠帽遮住了他的脸，他站了会儿，看了看不远的酒铺，回身向旁边一条细窄的小巷走去。
他走的速度很快，寻常人一晃眼，可能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因为眨眼间，他站过之处已空无一人。
中年男子走进窄巷深处停了下来，很快有个短衣打扮的暗卫出现在面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主子，那间酒铺就只有掌柜与伙计三人，这百年来一直售卖酒，并无异样。 ”
\"酒铺旁边那个安静的院子呢？\"
“里边住着祖孙两人，孙子自幼有残疾，有点呆傻，平时头脑不清 ，两人平日不大出门。”
“嗯，”中年男子沉默片刻，道:“既不大出门，靠什么为生？ ”
“有人听那老头说过，他自己早年间做生意，积攒了一笔家财。”
“好，你退下吧 。”中年男人挥了挥手。
傍晚时，酒铺旁边那个简陋的院门吱嗄一声裂开了缝，半晌，一双瘦巴巴的小手扒着门沿，门慢慢被推得更开，么么像软糖儿似的从院子里跨出来，坐在街边的石沿上，傻楞楞地看着街上。
半晌，那个带着笠帽的中年男人走到不远处蹲了下来，冲着么么招了招手:“过来，孩子。”
么么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无物，又扭头看向别处不再搭理。
中年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串精美的糖人，晃了晃:“来，孩子，伯伯给你糖人吃！”
看见糖人的一刹那，么么眼中放光，立马跳起身来，中年男人起身去了对面的窄巷，么么一愣，屁颠屁颠跟着跑过去 。
么么从中年男人手中抓过糖人就要跑，男人一把抓着他细瘦的胳膊，笑咪咪地说:“你拿了伯伯的糖人，伯伯就只问你一件事 。”
么么有些惊惧地挣扎，糖人掉到了地上，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中年人在抓着么么的一刹，眉头戚起，他伸出手摸着么么头发稀疏的脑门，掌间慢慢浮起一层模糊的微光，么么慢慢静了下来，停止了抽泣。
“乖孩子。伯伯只问你一点事，待会儿再还给你糖人，不要害怕。 ”
中年人的手一直摸着么么的头，么么眼神有了一些活力。
“你跟谁住在一起呀 ？”
“爷爷。”
“就你跟爷爷吗 ？”
么么点了点头。
“今天是不是来了一个叔叔见爷爷？” 中年人笑眯眯地问道。
么么又点了点头:“他们去下边见伯伯，还用毒药毒他，每天两个时辰，灵力高强的，老...”一边说，么么眼神又涣散起来。
中年人脸色一凛，放在么么头上的手微微一压，和颜悦色地问道:“他们毒什么样的伯伯呀？”
“好伯伯，要带么么离开的伯伯 ”说着嘴一撇，又复哭泣的样子。
“既是好伯伯，那他们为什么要毒他呢！”
“因为因为他被关了起来，铁笼里。”么么眼泪流了出来 。
“这位被关着的伯伯长得什么样子？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孩子？ ”
么么抹了抹眼泪，道:“伯伯就是伯伯的样子呀，不过伯伯说，他有九条命不会死的 。 ”
中年人露出震惊的神情:“这位伯伯头发是不是白的？”
么么刚点头，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么么...么么...”
孩子脸色一变，惊惧得浑身颤抖，也顾不得拿糖人，挣开中年人的手，迷瞪瞪地转身就往巷子外跑去。
中年人慢慢直起身，看着巷深处，轻轻从胸腔吁叹了一声。
入夜的清水镇，人声消散得早，刚到点灯时分，街头巷尾就渐渐清静起来，沿街的铺子大都打烊了，路上行人寥寥。
而月亮，带着一千年阒寂，依旧照着清水河，让本来黑沉沉的湖面泛起一层明晃晃的波光。没有风，岸边的树影在朦胧的光色中静静伫立着，一切都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见河岸很远处隐隐约约捣衣的杵声，不知是谁家的妇人，这么晚了还在河边濯衣服 。
中年男人背着手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水面。而被月光折射出的水纹，像一层薄薄的轻纱在他脸上衣服上动晃着。
他站了很久，似乎在等什么。
一会儿，一阵轻微的，衣服摩擦着草叶的窸窣声从后面传来，他感觉到一个人正迈着沉稳的脚步，慢慢向他走近，并在他身后停下来。
“父王。”玱玹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高辛王没有回头，兀自望着远处的河湾，淡淡道:“你，来了。 ”
玱玹走到高辛王身边，与他并排而立，他望着高辛王视线所及的地方，沉默了片刻，道:“父王怎么知道，我会来 这？”
高辛王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说:“你从小跟随我长大，你的许多都是我教授于你的，为父自然比谁都知道你在想什么，会去哪里。再说，这个小小的清水镇，遍布着比中原，比西炎比赤水及其它地方更多的暗桩与眼线，你自然会来见父王的 。 ”
玱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夜草，若有所思。
两人半晌无语，就那么静静的望着这夜色，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
“父王突然来这里，所为何事 ？”玱玹道。
高辛王没有回答 ，他只是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夭曾经日日来过的地方，自顾自的说道 : “玱玹，小夭告诉我，你们是在这里遇见的，那时她叫玟小六，是回春堂的医师。 ”高辛王侧头看了看远处回春堂的灯光。
“是呀，小夭给父王讲了许多她的事吧， ”玱玹笑眯眯地说:“那她还说了些什么... ”
“嗯，说了好多，没讲她童年经历的那些可怕的事儿，只爱说起这清水镇的种种，她的药铺，串子，麻子，老木...″
高辛王眼里露出慈爱的目光:\"当然，她讲得最多的，是关于你和阿念的种种，在这里，你们一起喝过酒，为了躲避相柳，她还藏进过你的酒窖。她非常高兴地说，竟然是她最先认出了哥哥。 ”
玱玹笑了起来，脸上不再挂往日那种面具般虚伪的笑容，他仰头看着头顶的树影儿，嘴角微微上扬，就像在忍着对某人的怜爱与调笑。
“然而，我第一次看见小夭的时候，是璟抱着她，她的腿断了，却从来没告诉我是谁打断了她的腿 。”
玱玹的笑像冰凝结在脸上，半晌才有些狼狈的说道:“我，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妹妹，如果我知道，肯定拼了命也会保护好她，怎么可能还会去伤害她 。”
高辛王笑了笑:“这就是你和小夭的不同，她其实并不在乎你打断过她的腿，她反而只在乎自己哥哥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内疚 。”高辛王扭头看着玱玹，脸上现出一抹怅然:“那孩子，从来不愿用自己受过的罪去牵连别人，无论什么时候，她最在乎的，是那些她身边最珍惜的人。”
“父王问你，你说会保护小夭，可你心中真正保护的，究竟是她的幸福，还是你的？”高辛王道。
玱玹冷冷地说道:“我的幸福自然也会是小妖的，我们的幸福连在一体，从来都，是密不可分 。”
高辛王摇了摇头，喃喃道:“回头吧，玱玹。”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个自己从小调教出来的，年轻且出色的轩辕王，眼睛里露出一抹期待的微光:“现在，你依然还是小夭最亲爱的哥哥，你依旧可以像哥哥那样，去珍惜她所珍惜的东西，成全她希望你成全的事 。你，你已知道她是妹妹，就不要再去做打断她腿的事啊！ ”
玱玹冷冷一笑，道:“父王这么说，错了！我若不想成全，小夭焉能和璟成婚。 ”他睨了一眼高辛王，阴郁地说道:“倒是父王你，小夭一去百年不回，却从不置喙，全由着她，你，是否也应该让她回来呢。 ”
“小夭跟璟回来，如果有孩子，就，就带着孩子们一起回来。 ”玱玹说到孩子时，语气有点生涩，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常，认真地说:“只要小夭回来，就会知道我这个当哥哥的有多宠她，到时候他愿意住紫金殿...”
似乎察觉到不妥，玱玹收住语头，微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道:“只要她愿意，想跟皇爷爷一起住小月顶就住小月顶，想跟父王您住轩辕山就住轩辕山，或者她想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我会为他们建最好的宅子 ...”
看着玱玹滔滔不绝的样子 ，高辛王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真的肯如你所说的，那么宠待小夭，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
高辛王顿了顿。
“玱玹，放了相柳吧！”高辛王慢慢道:“你，知道小夭最在乎的是什么，就不要去伤害那些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爱她所爱，惜她所惜，这才是作为哥哥应该为她做的。 ”
玱玹没说话，突地扑哧笑起来，他越笑越急，笑得捂着肚子浑身颤抖:“哈哈哈...哈哈哈...”他抬高手指，指着高辛王吃吃地笑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挥了挥衣袍，目光凄切而混乱，就像听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既然父王你，知道相柳没死，那我就告诉你吧，你知道那九头妖今天告诉我什么吗？ ”
看着高辛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玱玹笑得身子直抖:“那九头妖今天告诉我啊，这百年来，小夭所有的情感，他都能通过种过蛊的身体感觉到！你知道是些什么感觉吗父王？说什么为父为母，依偎甜蜜... ”
玱玹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嘲弄:“谁，谁是小夭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父王你说？是璟还是相柳？ ”他指了指高辛王，大笑道:“亦或是你？是你们？对不对？”
“那我呢？我是谁？”玱玹抬起头，狂乱的神情中有一抹冷冽和痛:“父王让我不要伤害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我呢？究竟是谁，谁又在伤害我？是你吗，父王？还是璟，是相柳...你们... ”
“是谁说过一辈子都要和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这些不作数，都是笑话吗 ？ ”玱玹不再是那个永远喜形不露于色，不可捉摸的轩辕王，他身体摇晃着，跌跪于地，歇斯底里地大笑着:“让我放了相柳，可是谁来放了我呢？”
玱玹指了指自己的心，笑道:“谁把我关进来了，在这儿？”
“玱玹！”高辛王怔怔地看着平生第一次失态的玱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半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玱玹，你，你就真的不能放了他吗？ ”隔了很久，等玱玹略平静下来，高辛王艰难的说:“你，既然救了他，不如就把这个人情做到底，你这么关押着他，一百年，两百年倒底有什么意义？ ” 高辛王没有提他们每天用小夜毒折磨相柳的事 。
“他是洪江乱党，怎可说放就放 ？”玱玹慢慢止住笑声，冷冷地说。
“洪江都死了百年，哪里还有洪江乱党，连你爷爷都已不在乎，你又何须... ”
高辛王话还没说完，玱玹阴着脸打断道:“父王怕忘了，现在谁才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如果父王想做这个主，想放人，大可将我这个轩辕王赶下去，你来当这个王。 ”
高辛王呆了呆，半晌，他转过身，望着月色朦胧湖光粼粼的清水河，长叹了一口气。
玱玹乜了一眼那个背影瞬间有些苍老的，曾经的王，此刻却如一个无力自保的老者一般怅惘，忍不住嘴角微微往上一勾，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快感:“父王喜欢打铁铸件，甚好，以后父王只管好好享受这万里江山、清宁昌世，其它的，就不要多管了。 ”
说完，便黑着脸，转身离开。
“玱玹，这万里江山，你是最好的王， ”高辛王的声音，从后面飘而来，幽幽的，似喃喃独语，又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普天之下，你可以对所有的人好 ，为什么，唯独不能放过自己，放过自己最在乎的人 ！ ”
玱玹的步子顿了顿，他没有回头，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 ，低下头，摸了摸怀中的瓶子，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