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棣自己本人其实并没有发现朱元璋对他有些超乎寻常的关注。
时日太久,无数次希望换来的总是失落,他已经不敢再奢望朱元璋真的对他抱有特殊的感情。
朱元璋又是不爱宣之于口的性子,所以尽管对这个儿子颇有些欣赏,表面上却是半点看不出来的。
也仰赖于路程太远,一路走走停停,父子二人相处时光竟比以往三十多年加起来都要多。
朱元璋这一生从来没带过什么学生,也从来没想过将自己的一身本领教给什么人。
领不好兵的武将换了就是,不懂政事的官员辞了就是,这世上哪儿来的皇帝手把手教臣子怎么做事的道理?
朱元璋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天资出众。
在伙伴们之中,他甚至算得上是笨拙的那个,不过是他更加努力罢了。
他一度是个虚心的学生,从伙伴们那里学了很多宝贵的东西。
而今,他是个不吝啬的老师,将自己一身文武艺倾囊倒给了朱棣。
他像是一个琢玉的匠人,一点点的将一块玉质天成的美玉反复抛光,看着他展露惊人的光华。
朱棣和朱标显然是不同的。
不同在哪儿呢?
朱元璋思绪飘远,想到了嬴政去后的那些年里,刘季时不时总喜欢唠叨上一句的公子扶苏。
但有定世之才,而无创世之能。
可以做继承盛世的明君,却做不了定鼎乱世的枭雄。
思及此,朱元璋颇有些啼笑皆非。
他心想,虽说有些对不住嬴政,但他觉得自己的标儿大抵是要比扶苏好些的吧?
再者说,他的大明难道也能二世而亡?
他的继承人,做个守成的明君就够了,要什么创世之能呢?
朱棣的资质,确实有独挑大梁的能力,可朱元璋也想不出什么样的可能能让他用到这份能力。
天下他朱元璋已经打过一遍了,朱棣还打算再打一遍不成?
疑问太多,朱元璋也懒得费思量了。
或许学学铁木真的豁达也没什么不好,后代的事情且随他们去吧,朱元璋不止一次被伙伴们吐槽这一点了。
——他总是太在乎儿孙们是否能吃的饱饭,过的上有保障的好日子。
用铁木真的说法就是。
“儿子生来就是讨债的,你且有多大的家业给他们分?这个不满意,那个嫌不够,有那本事叫他自己挣去吧!”
朱元璋忍不住笑了一下,连带出来了几声咳嗽。
“父皇?”
朱棣立刻关心的凑了过来,忧心忡忡的上下打量他。
朱元璋斜眼觑他,忽然开口问。
“假如有一天,咱下了诏书叫你在封地自裁,你会如何做?”
朱棣表情凝滞了一瞬。
他像是被丢进隆冬寒风里,半天才从霜寒中找回了一缕自己艰难的声音。
“是……父皇亲自下的,非是受小人蛊惑,或是谁人假借父皇的名义要我性命?”
朱元璋神色淡淡。
朱棣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更觉出几分凄凉。
“父皇可是要拿公子扶苏之事考验儿臣?儿臣不知该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扶苏受尽秦皇偏爱,非要类比,他也该是大哥,又怎么会拿来类比他这样一个不受父皇重视的藩王呢?
若他是扶苏,他自可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会起兵勤王,因为没有人会真的判他谋反之罪。
可他不是扶苏。
他不是标哥。
朱棣面如死灰。
他的理智告诉他,你现在应该立刻马上给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回答,最好要展现出自己的无害和纯孝,万不可露出一点反心。
可嘴唇嗫嚅了半天,不知是不是这些时日父子氛围实在太好,朱棣竟然开口说出了自己发自内心的真正想法。
“若父皇康在,儿臣会回到京都,亲自面见父皇,求一个缘由。”
“若父皇……已去,”
他艰难的紧闭上双眼,反复在心中预演那个场面,面色已经惨白如雪。
“儿臣……会起兵勤王。”
话落,朱棣沉默的跪在朱元璋面前,闭目垂头,露着毫无防备的脖子,似乎已经做好了接受自己命运的准备。
朱棣骗不了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会屈从于那样的命运,他会谋反。
朱棣猜测,或许朱元璋真的是在考验他。
借扶苏的典故,来敲打警告他。
最初被召进京的狂喜渐渐散去后,朱棣也渐渐找回了理智。
朱元璋其实根本就没有要册封他为新的继承人的意思,他好像真的只是因着某些不清楚的原因令他做北上的护卫。
朱允炆被他留在京都,散出的信号足以叫朝中的官员们在他们回去之前迅速站好队了。
朱棣心若死灰。
可他不愿意为了暂时的求生而在朱元璋面前撒谎了。
朱棣垂下头颅,平静的以赴死的心态去接受自己命运的闸刀。
您要捧着朱允炆那个小鬼上位,还要驯服我做他身边忠诚的狼犬。
父皇,我是个不孝子,我骨血里流淌着不肯跪下的桀骜。
就在这里取走我的性命吧,否则有朝一日,您所担忧的一切一定会发生。
朱棣就这么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他脸上的悲苦渐渐有些凝固,等到他寂灭的心脏僵涩的颤抖了两下。
难道朱元璋已经走了,或是没有听见他方才所言?
朱棣颇有些困惑的抬起头来,却对上了朱元璋平静的落在他身上目光。
他就那么站在他面前不远处,一错不错的看着他,显然听见了一切,一字不落。
朱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朱元璋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走吧。”
他转身上马,平静的像是方才的那场对话从未发生过。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就快要到了。”
……
时隔百年。
朱元璋以为或许不太好找,已经做好了掘地三尺的地毯式搜寻的准备。
明军尽管逐北元出了中原,可在草原腹地仍然不具备掌控力。
而今不过是因着北元纷乱,借势一路顺畅的抵达了此处。
可是当他到了那处熟悉的地方时,却发现一切都好似和百年前没什么区别。
他甚至能谙熟附近的路,轻巧的就越过了伪装的障碍。
拨开因百年无人造访而爬满了岩壁的藤蔓,那个深藏其中的洞穴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朱元璋缓缓的走了进去。
朱棣很快也安置好了军队,叫他们原地扎营守卫,便一个人匆匆跟了过来。
“父皇,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愕然于这里居然藏着一个如此隐蔽的山洞,更愕然山洞中竟然有人生活过痕迹。
朱元璋的声音轻到几乎要消散。
“这里不是什么地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洞。”
他垂下目光,似乎显得有些悲伤的望着一片生长着新芽的土地。
朱棣跟着哼哧哼哧挖起泥土的时候还有点懵。
但一旁的朱元璋也在沉默的挖,于是他也不敢多言,憋了一肚子的疑惑讲不出,只好闷声跟着干。
他年轻力壮,显然要比朱元璋有劲儿的多,很快就凿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
估摸着差不多了,他就停下来,小心的问了问朱元璋。
“父皇……这样可还行?”
朱元璋只说,“不够,接着挖。”
朱棣纵然是满头满心的疑惑,也只得继续往下挖。
又是这么几个来回。
每每朱棣觉得差不多了,询问朱元璋时,得到的永远是那句话。
——不够。
不知朝下挖了多深,深到朱棣开始忧心他们是否还能爬的上去时,朱元璋终于喊了停。
他小心的拂开了一层的尘土,于是,正拿袖子呼哧呼哧擦汗的朱棣便愕然的发现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具尸骨!!
腐烂的仅剩下白骨的尸身正中央胸口的位置,静静地躺着一块儿方方正正的美玉。
朱棣骇然失色,“这是……”
朱元璋望着那白骨,眉宇间皱纹深重,人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他半跪下去,抚过那白骨的眼眶,胸腔中发出一道沉重近乎浑浊的叹息。
“皇太子朱棣,把那玉玺拿起来吧。”
朱棣脑海已然混沌,只下意识的听令将那块儿玉捧了起来。
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朱元璋话中含义。
他猛地抬头,瞳孔巨震。
“爹……”
朱元璋却好似不知自己方才随口抛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炸弹,竟像是个老顽童一样促狭的又问他。
“瞧瞧玉玺上那几个字,觉着哪一个写的最好?”
朱棣向来是习惯了听从朱元璋的话的,闻言条件反射的就将思绪从纷乱爆炸般的信息中抽了出来,定睛去瞧。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流连了只肖片刻,便毫不犹豫的开口回答。
“回父皇,儿臣觉得‘昌’字写的最好。”
朱元璋于是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眼光,这‘昌’字当年咱可是废了不知多少张纸,毁了多少块玉才练出来的!!”
朱棣捧着玉玺的手都在发抖,却又分毫不敢表露出来。
他又怎会不知!!
当初朱元璋忽然要练一个‘昌’字,可没故意瞒着谁,虽说字稿也未流传出去,可朱棣毕竟身为皇嗣,怎会没见过?
可问题是,这个被深深埋在北元的一处朱元璋绝对此前从未来过的地方的‘玉玺’之上,怎会出现朱元璋本人的字迹?
……
朱元璋和朱棣在回程的路上,碰上了北元遁逃的宰相,顺手将其清缴了。
至此,漠北以南尽数收归回了汉人的手里。
一部分蒙古人没来得及跟着大部队撤离,留在了中原大地。
朱元璋遵守了他‘讨元檄文’中的承诺,没有对寻常蒙古人动手。
回到了南京城之后,朱元璋轻描淡写的宣告了新太子的册立。
——原燕王朱棣。
于是,原本被留在京都已经开始站位朱允炆的那一批大臣又傻眼了。
太子逝世后,在藩王中遴选合适人选,本是人之常情,可这事儿放到朱元璋身上实在是有点叫人震惊。
不等众官员慢慢消化掉这个消息,朱元璋很快又颁布了一条更加爆炸的政令。
——退位诏书。
66岁的洪武帝朱元璋在失去儿子的第二年,写下了一封退位诏书!!
朝臣们像是忽然被放生的一群鲶鱼,一时间心情简直无法言说,更有些茫然无措。
朱元璋的高压统治固然让人日日惊惧,可如今大明百废待兴,他却忽然放开手不管了,要退位让贤。
燕王朱棣确实武功卓越,可他毕竟连太子都没当过,甚至还没有自己完整的班底,如此赶马上任,真的能做好么?
然而不论朝臣们如何挽留,朱元璋显然心意已决,不打算更改了。
至于朱棣做不做的到,又做不做的好?
朱元璋半倚靠在龙椅上,看上去很是疲倦淡然。
“老四,你自己的意思呢?”
这皇位,你接还是不接?
朱棣仍然是那副面色空白的飘忽样。
他甚至下意识一哆嗦,想跪下说上几句什么儿臣经验不足之类的套话。
可当他正要开口的一瞬间,觑见了朱元璋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和倦怠。
那话便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他单膝跪下接旨。
“遵父皇旨意,儿臣愿意接过大任。”
朱元璋已经很疲惫了。
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他即使留在这皇位上,也已经做不好这个皇帝了。
朱棣很多时候自问是看不透朱元璋,猜不透他心中所思所想的。
甚至于他现在都还有点不敢置信和匪夷所思,父皇竟然当真要封他做太子,甚至还要传位给他!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看清了朱元璋深埋在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秘密之下的疲倦无奈。
他或许……是真的已经认为自己不适合再做皇帝了。
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洪武大帝,只是朱元璋,只是朱重八。
一个迟暮的,正在等死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