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财富发言人的慷慨激昂的声音，纪冷明是能听得见的。
但他只是冷漠的扫视了此人一眼，接着，把所有的注意力投放到另一台电脑上。
黑云低垂。
天台上的风在体感上，要比地面强烈不少。
遽疾的旋风从冷却塔、消防水箱之类的设施的间隙处钻出来，小小的扬起纪冷明的一块衣摆。
他抬起头，看了眼天色。
目光有点呆滞。
似乎在想，下一场风暴什么时候来临。
十分钟后，电脑屏幕以人肉眼难以区分的频率闪了闪。
随即，运行着的体量庞大的密密麻麻的程序，颜色全部变红。
那样的视觉效果，不亚于观看一场爆发的火山。
无数粒剧烈燃烧的山灰，即是无数个正在执行的代码。
每一行滚动的代码，均是淋漓的鲜红。
它们占满整个显示屏，构成铺天盖地的红黑色，一蓬蓬一簇簇，剥落着，燃烧着。
把纪冷明的眼帘也熏红了。
代表保护3G通信接入域安全的AKA密钥被成功的破解了！
——
记者会问答现场。
其紧张、肃穆的氛围正在蔓延。
同时，另有一种火热在黑暗里滋生。
蓝色的帷幕，猩红的地毯，褐色的演讲台，五彩缤纷的鲜花，洁白的投影屏....然而，这一切都成了站立在台上的人的陪衬。
发言人器宇轩昂的站在相机拍摄的闪烁的光芒里，高声宣布进入‘记者问答环节’。
一声许可，在场的不少记者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一般立刻响应。
他们举起自己的手，又瞟了眼笔记本上大家都晓得答案是什么的问题，开始逐一加入到这场耗资不菲的大型实景演出中。
发言人徐经理牢记公司交代的流程，十分熟练的看碟下菜。
这种场合，一定是有一定话语权的新闻机构的首席记者优先，其次是电视广播资深记者，然后是网络记者，最后轮到没什么存在感的本地记者。
他跟经历过彩排似的，看似随意的钦点了其中一位。
被点到的首席记者心照不宣的配合演出。
记者一：“您好，您刚刚不断强调，极光财富公司是一家‘金融科技’公司，既然是科技公司，为什么贵司的科技部，似乎...并没有什么存在感？我查阅了ScI数据库，并无贵公司在职人员发表的论文、期刊，请问您对此作何解释？”
发言人徐经理先是向对方点头示意。
接着说：“很高兴你能提出此问题，且做出适当的求证。”
“但我想说，很多时候，我们的思维都被传统科技框住了。”
“并不是研发出飞机大炮才算科技。”
“金融通常具备存款、贷款、结算三大功能，在过去，我们主要依赖于人工操作，效率太慢太低。”
“而现在，我们把科技与金融相结合。”
“你只要登录网站、下载一个App，不限时间，不限地点，任意场合，即可完成交易。”
“不仅如此，我们还有云计算，有大数据分析，有人工智能，随时随地的提供更加高效、更加个性化的服务。”
“这么迅捷方便，请问，不是科技创新，是什么？”
第一个问题回答完毕，现场氛围被烘托起来。
发言人有主题、有层次、有逻辑的讲话，使得那种被滋养着的火热的力量，在被进一步的壮大。
会场光线幽暗的角落里。
坐在台下当看客的郑易平把发言听了一半，已然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
于是杵着下巴，神思飘忽，考虑脑子里其他棘手的难题。
呆在他旁边的潘鹰推了下他的胳膊，打断了他的思考。
声音轻快的说：“这个发言人是你们宣传部的吧？能力不错！”
郑易平似笑非笑道：“我们公司，从不养闲人！”
潘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看来郑先生是胜券在握了啊！”
郑易平轻嗤。
他坐姿后仰，下巴一扬，满身俱是自矜自傲的得意。
“能来这儿的记者都是懂规矩的，回答问题的又是个有能力的，且咱们还有王牌在手里。”
“这一局，优势在我！”
此时此刻，轮到第二位记者提出问题。
这位首席记者的问题，依然和网络上饱受争议的‘团结村’‘高利贷’无关。
记者二：“贵公司目前正在p2p业务上进行深耕，也确实取得了惊人的成就，请问未来是继续进行这一单核业务，还是说有别的规划？”
发言人继续保持得体大方的微笑。
“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肯定！”
“众所周知，我们公司的创始人郑易平先生，是p2p行业的教父。”
“早在06年，尤努斯因创新的‘格莱珉模式’，被授予和平奖。”
“但我认为，这一奖项，应该颁给我们的董事长郑先生才对。”
“因为，他提出和实践这一模式的时间，要比尤努斯先生早得多。”
在说完这段话后，发言人还若有若无的朝郑易平方向投来一眼，大有邀宠献媚的意味。
但他点到为止，即刻切回主题。
“什么是‘格莱珉模式’？”
“即对穷人无抵押放款。”
“在座的诸位，若了解我们的郑先生一二，便可知道，郑先生来自农村。他见识过农民的日子过得有多苦，知道底层人的生活现状。”
“而我们国家的银行，本该助力民生健康发展，聚焦底层生存难题。”
“可是，一部分人却因害怕承担风险，生生使得绝大多数贫困的、有资金需求的百姓，根本无法从银行获得贷款。”
“其他借贷方式，成了创业者、小微企业主、个体户们唯一的融资渠道。”
“极光财富，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里诞生的！”
“p2p是什么？是把一部分人的钱聚集起来，通过网络的方式，借给另一群有资金需求的人。”
“这一模式，我们验证过了，是能够帮助到老百姓的，是能走得通的！”
“银行怕风险，但我们不怕风险！”
“银行不肯创新，但我们从不墨守成规！”
“银行不想履行职责，那就由我们带领底层人找到方向！”
“银行不做的事，我们来做！”
“‘帮助穷人’，‘替劳苦大众融资’，‘让老百姓生活的更幸福美好’，是我们一贯坚持的、也是必须坚持的核心理念！”
这段话发言人说得相当煽情，也富有感染力。
现场上百人的目光紧盯着他，接着爆发出掌声。
掌声‘隆隆’如高浪，‘轰轰’似雷鸣，就连会场中央的四根巨大的白色圆柱也被震颤了。
郑易平的眸光停留在演讲台上的公司员工身上，并顺应潮流的拍了拍手。
似是在鼓励他的可爱的提线木偶。
发言人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领导的注视。
他异常兴奋，胸腔处的自信更加饱满，仿佛自己站在人山人海的千顷草坪上，做着史上最伟大的演讲。
只要抬起臂膀，手便能触及到远在万里的碧蓝的天。
宣传部的发言人等到掌声平息后，才继续刚刚没说完的话。
“谢谢大家的热情，请允许我把话说完。”
“极光财富的财务报表，以及产品销售数据，每个月、每一年都会在官网上进行公示，大家可以随时查阅。”
“目前，给客户推荐p2p理财，占我们所有推销产品总数的70%。”
“但很明显，我国的金融业尚在起步阶段，其巨大的市场潜力尚且没有发挥出来。”
“未来，我们除了继续深耕p2p这一普惠万家的业务外，可能还会开展财富管理的事业。”
“我们将提供全面的商业顾问，资产配置，和财产管理。”
“我们的国家，已经富裕起来了。”
“富人阶层，正在增多，中产阶级，在寻求资产保值。”
“过去，我们把穷人‘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解决了。”
“未来，我们要着手解决，‘高净值人群’的资产如何保值和升值的问题。”
“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在市场实践的进程中，积累大量的宝贵的历史经验，并为后来的从业者，提供独到的、有价值的参考！”
......
——
由钢筋混凝土建筑物构成的天台，除了萧飒悚然的风声外，只有一地平静的死寂。
唯一的活人戴着耳机，盘腿坐着，一动不动。
犹如一株遭大雪倾轧的老松。
忽然，‘老松’动了动，宛如抖落身上的雪花。
然后，从他嘴里爆出一句粗口：“这帮人真特么的不要脸啊！”
纪冷明一直知道，这次记者会实际上是极光财富的洗白大会。
也做好了‘看演出，会辣到眼睛’的心理准备。
但他没想到，围观‘嘴上主义，心里生意’的大型名利场，会让他恶心到想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呢？
明明是高利贷的强盗行径，偏偏把自己美化成了‘为老百姓服务’，且还有一大群知识分子跟着拍手叫好。
这种穿刺心灵的讽刺，令纪冷明完全的生理性不适！
纪冷明冷着脸，抿着唇，视线不断地巡睃着另一台电脑。
AKA密钥被他成功破译了，这也是3G网络鉴权机制的第一层。
现在，他正在对记者会场上的所有接入网络的电子设备，重新进行‘用户认证’和‘会话密钥分发’。
只要完成‘重新认证’‘重新分发’，即可完成对‘指定手机’的‘指定数据传输’。
恰在这时。
热闹和谐的会场中心缓缓站起一名资深记者。
这是个两鬓已经霜白的中年人，其貌不扬，普普通通。
可是，他一站起来，全场原先蔓延滋长的热烈情绪随之停滞。
媒体是个很特殊的行业。
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媒体应该追查黑幕，报道真相。
可惜，事实往往相反。
如今，媒体人的工作，已经沦落为‘现实的看门人’。
他们的工作，早已不再是把真实的现状揭露给大众看。
反而变成拿着掌权人的钱，替掌权者管理住不良信息流向外界的渠道。
但在数百万、上千万的媒体行业从业人员里，依然存在着令人敬佩的孤勇者。
比如有一种记者。
冲在一线，以身入局，极尽调查。
不得善终。
即调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