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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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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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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仙徐獬离开桐叶洲西海之滨,跨洲远渡登陆宝瓶洲,来到大骊京城,造访国师府。

按照大骊王朝订立的规矩,飞升境修士登陆宝瓶洲,需要先与那座仿白玉京报备。

徐獬将那杜含灵的那颗脑袋和无首尸体,一部分蕴藉道意的灵气,几件本命物碎片等,都用袖里乾坤的手段收好,跟人做一笔买卖,总要“有头有尾”,钱货两讫,清清爽爽。

他总不能空手走一趟大骊京城,跟陈平安说几句轻飘飘的话,对方信不信是一回事,徐獬自己就过不了的心关。

徐獬穿过那条两侧衙署林立的千步廊,来到了国师府的街门外,比双方约定时辰早了一刻钟,只见一位貌美女子姗姗走出大门,她拱手行礼,歉意道:“徐君,国师还在官厅待客,暂时脱不开身,烦请稍等片刻。我叫容鱼,是国师府侍女。国师让我请徐君先去他书房那边喝杯清茶。”

徐獬笑道:“国师事务繁重,理解。”

街门和府门之间的广场,立着一堵照壁。好像是那产自介休的琉璃,色彩绚丽。

过了街门的那一刻,徐獬就是呼吸一滞,一副道身好像深陷泥潭,自己竟是被压制在了仙人境,这座别有洞天的国师府,明显用上了极为巧妙的压胜手段。

徐獬也无不计较这种待客手段是不是有下马虎的嫌疑,毕竟是大骊朝的一国枢纽所在,况且大骊对山上的严厉态度,一向是被徐獬认可的,早先家乡金甲洲那边的宗门弟子,出门游历,回了家乡,尽是些太上皇的做派,真是被捧上天了,等到蛮荒妖族如蝗群入境,这些身份清贵的谱牒修士,绝大多数也就被踩到泥泞里去了。

徐獬偶尔也会想,是不是也需感谢那些蛮荒畜生,否则早已糜烂不堪的金甲洲,谁能移风换俗?

当然,面对完颜老景、杜含灵之流,徐獬递剑从不含糊,毕竟他们连蛮荒畜生都不如。

徐獬这位新飞升也没闲着,暗自心算演化一番,假设陈平安请君入瓮,自己该如何应对。

容鱼带着徐獬路过五彩华美的影壁,一起进了府门,又是一堵须弥座的影壁,她却没有去桐荫茂盛的那间院落,而拐去一道侧门,去了东边新开辟出来的地盘,也是一条中轴线三进院落的格局,多了些几分山上的仙气,当然不是为了摆阔,陈平安已经在这边新设了几座衙门,除了郭竹酒、余时务和荀趣他们已经在此处理公务,还预留了一批暂时空置的官屋。

先前陈平安从飞升城带回了十八人,如今类似私剑身份,都是资质、心性俱好的中五境剑修。除了捻芯已经入主牢狱,董不得去了被纳兰彩焕“鸠占鹊巢”、抢了宗主之位的雨龙宗,之后她会决定到底是在金甲洲还是流霞洲开山立派。而范大澈去北俱芦洲游历了,等到游历归来,就会来到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

此外,暂时将一座临时议事堂设在京城花神庙的花神娘娘们,她们未来也可以直接来这边议事。

二进院落除了抄手游廊,其实并无空地,因为以仙家手段雕刻出了一幅蛮荒形势图。

徐獬大开眼界,原来蛮荒疆域如此广袤,他粗略扫了几眼,仙府道场不下千余个,山头都插有一杆袖珍旗帜,上边除了写有道场名称,开山祖师的身份,还有当代大修士的道号,真身,本命神通法宝,道场谱牒修士的大致人数……旗帜也有颜色、大小之分,标注文字也有多寡之别。

比较显眼的,有那托月山遗址,半废的仙簪城,绯妃坐镇的一条曳落河,还有某空白处标注的“金翠城旧址”,还有一座座山下的世俗王朝,也好认,它们的旗帜颜色都是鲜红色,显得极为扎眼,莫非是年轻隐官觉得它们的威胁,要比宗门道场更大?

徐獬暗自点头,主动停步,笑问道:“容鱼姑娘,我是否可以多看几眼地图?”

官场总是多忌讳。

容鱼笑道:“徐君随便看,我们这幅蛮荒山河图,跟文庙军帐最新的沙盘是一模一样的,而且每过一段时日,我们就可以完善几处地盘,在‘补图’这件事上,文庙会与我们互通有无。”

徐獬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拇指食指捻动,显然是在用心想事情。

之所以会答应陈平安去盯着杜含灵,他敬重隐官、欣赏裴钱是一回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剑修徐獬大恨蛮荒。

即便家乡的大好河山,人心不古,让徐獬失望已久,却也不是蛮荒妖族能够肆虐一洲的理由。

只希望陈隐官不是摆个花架子在这边,做样子给中土文庙、给浩然山巅修士看的。

徐獬眯起眼。

斩将夺旗!

算我一份?

陈平安快步走来,拱手道:“见过徐君,久等了。”

徐獬抱拳还礼道:“国师不必客气。”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座新国师府,模仿家乡骊珠洞天,小陌和谢狗都帮了忙,我们依葫芦画瓢做了些布置,专门针对剑仙徐君这种大修士的。”

徐獬哑然失笑。

先前他还不太理解,蛮荒白泽,中土文庙,还有落魄山,他们三方怎么都会任由剑修白景随便乱逛。

等到徐獬亲眼见证了那场天地通,看到了白景的那场散道,便明白了万年之前“远古道士”、“登天一役”,这两个说法的分量。

徐獬开门见山说道:“杜含灵已死。我仍是没能拘押杜含灵的半点魂魄,被他给爆了金丹和元婴,只能算是一场虎头蛇尾的半斩。”

“我事后悄秘密走了一趟金顶观,翻遍了所有设置山水禁制的地方,还有数个藩属门派的密室,始终未能找出他隐匿本命灯所在。让隐官看笑话了。”

飞升境,还是剑修,对付个玉璞境,杀之易如反掌,只是未能禁锢魂魄,问题恰好就出在“剑修”上边。

徐獬抖了抖袖子,“隐官看一眼?验证一番?”

“不必了,徐君亲自递剑,境界跟口碑都是一样,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好歹是个处心积虑想要担任一洲道主的玉璞,狡兔三窟,找不到他的本命灯才是正常的。”

徐獬也没有坚持,那就太矫情了。

显而易见,陈平安根本不介意杜含灵是不是被带去文庙功德林。

甚至从一开始陈平安就是想要借助“徐君”之手,剑斩此人,一了百了?

确实事功。

其实徐獬在御剑跨洲的路数,就想明白了这点,他心中也无任何芥蒂。

不过徐獬并不清楚一事,他经过上次参加庆典,远远观看陈平安的神态、道气,跟先前陈平安去莲藕福地,一位山神娘娘初看湖边青衫剑客的观感,是极为一致的,没有“人味”。

只不过徐獬只当是在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待久了,见了太多的生死,由不得年轻隐官心软,必须铁石心肠,才能熬过来。

陈平安学那剑侠演义的书上话语说道:“也是他气数未尽,命不该绝。”

徐獬会心一笑。

陈平安说道:“文庙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我已经跟董夫子和韩副教主聊过此事,他们都觉得没有问题,写个二三百字的简略文字,交由文庙录档即可。等我了解大概情况,国师府这边可以代劳,无需徐君浪费笔墨。”

不料徐獬说道:“其实我写那山水游记的短篇,也非俗手,点缀风景,情致物态,别具手眼。”

容鱼忍俊不禁。没有想到徐君也是这般言语风趣的山巅人物。

陈平安笑道:“制式文书又不讲这个,”

徐獬笑道:“无妨,打不了被文庙打回重写,到时候再让国师府帮忙修改润色,将一篇文采斐然的散文,变成一份平铺直叙的公文。”

容鱼大为讶异,看了眼这位剑仙徐君。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道:“那我跟文庙商量一下,事先约好,徐君寄往文庙录档的文书,若是不合制式,可以直接退回到国师府,三次为限。”

徐獬点头道:“好!”

是文书格式不符体例,才被文庙打回重写?当然不可能,只因为徐獬在斩杀杜含灵之后,还要继续去别洲出剑,而这种擅自出剑杀人,是绝对不符合文庙现在规矩的。类似杜含灵这种老奸巨猾之辈,自有手段剐掉所有记忆,甚至连那神魂都能够动手脚,而且可以通过闭关破境做得天衣无缝,把“旧账”给彻底勾销了。

递剑之前,徐獬又能够跟文庙怎么摆事实、讲证据?递剑之后,如何解释自己并非出于私怨?

徐獬不愿因此就跟文庙交恶,更不想去功德林喝茶,每天苦读圣贤书之类的。

所以陈平安的承诺,意思其实很明确。

不用去管文庙的看法,徐君只管在浩然出剑三次,由他陈平安担责了。

如此一来,徐獬就不必束手束脚,去会一会那几个早就被他盯梢多年的上五境修士。

徐獬神采奕奕,“国师说话做事还是很痛快的。”

陈平安微笑道:“我跟纯粹剑修一向投缘。”

徐獬仔细看过了那幅地图,心中默默记住,他沉默片刻,问道:“当真不会有丝毫的惋惜吗?”

容鱼知道这位剑仙是在说国师的“半个一”。

陈平安跟周密的各自半个一。不是天定的,都是自求而来的,不是某位通天人物的转身,不是某位远古高位神灵转世,这也是徐獬既恨浩然贾生、也不得不佩服文海周密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最大的最多的最不容易的一得一失,总之都在自己的心意和努力。徐君,我问你,如果这不是自由,什么才是自由?”

徐獬豁然开朗,“理解了!我辈剑修当有此心!”

陈平安沉默了一会儿,板着脸说道:“自由是大自由,却不意味着毫不心疼。也想过一种最好的结果,例如我若是能够侥幸全胜周密,成了完整的一个一,那么这会儿剑仙徐君在跟谁言语?是跟一位新的老天爷啊。”

徐獬眉眼飞扬,大笑不已,剑修已经好多年不曾如此畅怀了。

容鱼也觉得国师的这种解嘲之语,极有嚼头。

陈平安之后给徐獬展示了一番堪舆图的妙用,修士只需手持一枚秘制的符箓玉牒,就能够“点名”蛮荒某地,修士的一粒芥子心神便可以身临其境,如同真真切切的游览山水,徐獬虽非兵家,却也知道这份手段的厉害,对未来战场走向的影响之深远。

归还了玉牒,徐獬由衷赞叹道:“功莫大焉。”

若是与谁相处,如沐春风,定然是对方的人情世故更胜一筹。

徐獬犹豫了一下,说道:“陈隐官,邙山的周颂,她既是剑气长城的祭官,也是我上山修道的领路人,因此某种意义上,徐獬虽然不算剑气长城的私剑,但是的的确确受恩于剑气长城。”

陈平安点点头。

徐獬说道:“国师,我们找个地方聊几句见不得光的事情?”

陈平安领着徐獬和容鱼走到三件院落的一间不起眼的耳房。

容鱼轻轻关了门。

徐獬跨过门槛之后,小有惊奇,眼前所见景象,竟是一座建在小土坡上边的道观?

一起登山,两边松柏如灵官排列、神将肃立,小道观名为灵境观。

他们走在上坡路上,顺便聊了些关于锁剑符的各自心得,徐獬还提及了专门针对山水神灵的上古“斩首”剑术,威力巨大,例如剑修若想压胜江河水神,只需寻了源头,一剑斩落,其影响等同于在一条江河上游筑造堤坝。

徐獬坦言自己尚未将这门剑术炼至化境,有朝一日,只需一剑悄然递出,甚至能够导致未来十几年之内的大渎改道,关键是递剑极为隐蔽,因果蒙昧,难以追查。

徐獬笑道:“道诀、炼法都已经跟国师说清楚了,帮忙查漏补缺。”

陈平安答应下来,说会跟小陌、白景仔细探讨这门剑术,有任何裨益,即刻飞剑传信徐君,不忘打趣一句,“别被文庙知晓了,小心将来诸洲但凡出现任何线索晦暗的山水异象,就要第一个怀疑徐君。”

他们并没有进入道观,徐獬看着那副楹联,字数很少,内容极大。

“乾元用九”。“巽命锡三”。

徐獬说道:“有筋骨,有神气,是隐官的手笔?”

陈平安连忙摆摆手,“是崔师兄手书,我写的字很一般。”

徐獬点头道:“我翻过百剑仙和皕剑仙两部印谱,印文都看过,隐官胜在才情横溢,文思敏捷如下水船。只是金石功力确实一般。”

陈平安问道:“也没有那么‘一般’吧?”

徐獬笑了笑,没有言语。避暑行宫的风气如何,他还是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的,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风气如何,他更是亲眼见亲耳听过,如今还当了大骊国师,不缺他徐獬几句违心的恭维话吧。

先前徐獬说自己写山水游记不俗气,除了意有所指之外,确实不算什么假话。

徐獬好山水喜游览,生平所见山河奇景皆亲笔绘画而出,画轴悬挂满壁,青绿山水,山川蜿蜒,宛如壁上龙蛇飞动。再在墙上悬挂几把曾经用过的佩剑,鞘内龙鸣,欲令众山皆响。

转入正题。

徐獬说道:“首先,是出身桃花福地的陈清流,道号‘青主’。还有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谈天’邹子。”

旁听的容鱼瞬间神色动容。

陈平安笑道:“都不陌生。”

徐獬继续说道:“青冥天下道士,俗名张脚,道号‘黄天’。他是一位老十四,随方设教,历劫为师。张脚曾言‘贫道生平志向在升平’,此语让我印象极为深刻。当初张脚被迫离开青冥天下,去了西方佛国。现在他已经重返青冥了。”

“皑皑洲簬山韦赦,新十四。自号三十七峰主人。如今被顾璨作为宗门选址所在的全椒山,就曾是韦赦的私人道场,别号空山,堂号名为茧斋。”

“这几位,应该就是那座二十人祖师堂的初创者。”

“初衷和宗旨,与陆沉的内外篇学问有关。国师要不要猜猜看?”

陈平安笑答道:“既然徐君都给线索了,估计是那‘内齐物外胠箧’?”

徐獬点头道:“正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这位老真人赢过一次三教辩论,公开宣称‘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与道祖反着来。我最佩服这位老真人地方,跟徐君还不太一样,是那碗符水,外加一碗白粥。”

“至于韦赦,用那背琴囊云游四方道士的容貌,曾经主动走到落魄山的山门,算是开诚布公自报身份了。大概是觉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抑或是有别的缘由,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徐獬点点头,说道:“说句题外话,文圣为何要说陆沉是蔽于天而不知人?”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我也没有问过先生这个问题,我猜是陆沉把天地人间看得太透彻了,反而找不着自己该站在何处了。不过只是猜测,回头有机会,我问问先生,也问问陆沉,到时候再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

徐獬道了一声谢,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接下来,就是我了,金甲洲剑修,徐獬。”

陈平安笑道:“最早是曾先生引荐,还是邹子带路?”

徐獬说道:“是邹子。”

陈平安恍然道:“看来他先找到的,不是后来的刘材,而是剑修徐獬。”

徐獬说道:“并非出乎私谊,就要为邹子辩解什么,而是邹子的确早就开始着手布局,针对他认为一定会出现的十五境纯粹剑修了。他至今仍然不觉得天地能够承受此事。在他眼中,三教祖师的十五境,跟一位纯粹剑修的十五境,天壤之别。他觉得我们剑修的翻天覆地慷而慨,一定会带给人间无法想象的创伤,就像……”

陈平安主动接话道:“就像整整一万年的太平世道,也只是为了等待一万年零一天的大劫临头,人间所有有灵众生的消亡。哪怕这等惨剧,只是万一,邹子也要未雨绸缪,不允许某位十五境纯粹剑修的坐镇天地,出现一位举天下之力、聚合人间之心,都无法与之为敌的存在。”

徐獬好奇问道:“邹子此心,正耶偏耶?对也错也?”

陈平安道:“这种谁都见不着摸不着的‘预设’,谁能说正偏对错?理解的理解,不接受的不接受,各行其道而已,道上相逢见真章。”

徐獬说道:“赊刀人曾先生。”

陈平安笑道:“也算旧识了。”

“已经卸任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的秦不疑,中土曈昽郡人氏,她与白也是一个时代的人物。西山剑隐一脉刘桃枝的师妹,竹海洞天纯青的技击之术,就是秦不疑传授。”

“还是熟人。”

“金甲洲山上第一人,完颜老景。已死。”

“好像徐君第一次公然现身出剑,就是针对这位成名已久的老乡,果然是豪杰不问出身,以无名杀有名。”

“桐叶洲玉圭宗荀渊,已战死。”

“可惜。”

“来自三山福地,万瑶宗宗主韩玉树。”

“已经被我做掉了。”

“中土阴阳家陆氏祖师的陆虚,道号‘黄舆’,掌管司辰师一脉。既然国师拜访过陆氏家族,肯定打过照面了。”

“哦?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回头我去天都峰,与陆神聊几句,看看能否邀请到黄舆道友来我落魄山做客。”

“流霞洲,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鸢,新飞升,道号‘焦冥’。只是千年以来,始终被青宫山荆蒿压着一头,一直不得舒展。”

“蜀洞主的谋略手段,略逊荆蒿半筹,倒是有个好儿子。”

“辽水宗,仙人芹藻,松霭福地之主,道号‘姓蝉’。师姐葱蒨,正在闭关,寻求飞升。”

“也是个极擅长在旁看戏、绝不肯涉险的精明人物,亏得是他师姐葱蒨闭关证道,否则我都要怀疑流霞洲的风水是不是出大问题了。”

“隐官,我要与之问剑的两人之中,就有这个芹藻,他其实要比蜀南鸢更早跻身飞升,早就是了。我怀疑他当年早有预谋,准备私自接引蛮荒妖族登陆流霞洲,但是我找出来的三条蛛丝马迹都被掐断了。之前我毕竟尚未飞升,不好与之硬碰硬,容易捉贼不成反而落个一身腥臊。”

“杀芹藻之前,最好顺便确认一下他与韦赦有无勾连。至于递逞中土文庙的那份文书,我来帮徐君捉刀就是了。”

“说定?!”

“徐君只管放开手脚递剑,一位鬼鬼祟祟的飞升境而已,还伤不了浩然元气。”

“中土大龙湫开山祖师,宋泓,依旧留在道场,却早已改头换面,自家宗门之内无人知晓此事。”

“可惜了风景绝美的大小龙湫,不知司徒梦鲸能否欺师灭祖,正本清源。”

“雨龙宗开山祖师,刘昼,新飞升。曾用化名田粟。”

“在那雨龙宗羽化台,我晚了一步,未能抓个现行。”

“北俱芦洲,琼林宗娄藐,其实是韦赦的阴神。”

“原来如此。何止是伏线千里,山巅的好手段!”

“南婆娑洲,段青臣,儒家出身,自号‘离经’,是历史上极为年轻的书院副山长。他早年跟陈淳安似有旧怨,很快就离开了书院。某次议事,他说了句风凉话,说倒要看看,陈淳安是怎么个独占醇儒。”

“好,‘段青臣’,记住这个名字了。我肯定会找他当面问上一问,亲耳听一听他的答案。”

“扶摇洲一位淫祠神灵,行事、道场皆十分隐蔽,只知道他自号红粉道主。”

“我会让文庙留心。”

“旧隐官一脉剑修洛衫。几次议事,她对陈隐官倒是从无恶言,反而多是褒奖维护。”

“以后在蛮荒见了面,必须与她当面道谢。”

“这洛衫,确实生得好看,也会妆扮。”

“……”

“再就是顶替豪素空缺位置的杜山阴,也是你们剑气长城本土剑修出身,好像他有个叫‘汲清’的侍女,来历不凡。先前议事,有人想要花钱与他购买,不过杜山阴没有答应。说实话,我看这小子,总觉得不顺眼。”

“我也见之心烦。不否认他练剑资质确实极好。”

“正阳山茱萸峰田婉,邹子的师妹,好像她擅长牵红线,乱点鸳鸯谱。”

“等我稍稍空闲几分,未来我自会安排一段姻缘赠予给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九真仙馆,仙人云杪,道号绿霞。他的道侣,已经先他一步,飞升境了。”

“我跟仗义疏财的云杪道友,是老交情了。就是有个小误会,一直解释不清楚。”

“什么误会?”

“他笃定我是白帝城郑居中。”

“奇思妙想。”

之后就是那些跻身候补之列的各洲年轻人,例如在夜航船化名萧宝卷的邵本初,重返正阳山的苏稼,用过一盏本命灯的怀潜,道士王屋,南婆娑洲的贺不弱,北俱芦洲那边,除了作为白裳唯一嫡传的剑修徐铉,还有已经元婴境闭关失败两次的林素,等等,候补总计十二人。

粗略聊过这些人物,徐獬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陈平安,为何感受不到你有半点的愤怒,讥讽,或是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陈平安笑了笑,自嘲道:“好歹当过几年的隐官,也在书简湖待过,还是见过一些人心的。”

徐獬再问一个更大的问题,“邹子说你跟周密都无煊赫前身,我仍是将信将疑,当真没有?”

陈平安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才是对的,有的话,便像……”

在想一个恰当一些的比喻。

徐獬倒是心领神会,接话道:“就要像那做成荤菜模样的斋菜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也一样不必将信将疑了,徐君除了剑术卓绝,写文章也是好手。”

徐獬揉了揉下巴,“听着好话,总觉骂人。”

一座国师府已经别有洞天,走出这间再有洞天的耳房。

徐獬转头看了眼位于这条中轴线最后边、好似压轴的正屋官厅,面阔五间,进深九檩,硬山顶,铺黄绿琉璃瓦,垂脊五兽。

最为的罕见的,还是门外廊道的九根木柱,额外雕刻有九条栩栩如生的彩绘盘龙,身躯绕柱,龙首高昂。

徐獬告辞离去,陈平安拱手作别。

在对面厢房的廊道里边,摆了一张藤椅,市井门户的寻常物,摆在这边就显得引人瞩目了。

容鱼说道:“国师,上午已经不需要接见任何人了。”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藤编躺椅那边,躺下后,开始闭目养神,双手叠放在腹部。

容鱼安安静静站在对面的抄手游廊那边。

这边院子里边也是一幅宝瓶洲形势图,中间的那条大渎,将一洲对半分。

陈平安意态闲适,闭眼说道:“其实可以的话,我更想要让自家大渎,变成一条百花之渎。”

容鱼轻声道:“国师亲自聊此事不合适,不如让我去与百花福地花神娘娘们提提看?”

陈平安摇头道:“那就更不合适了。算了,就这样吧。”

容鱼看着大渎南边的王朝版图,国师府这边经常需要变更地图,

想起一事,陈平安说道:“跟刑部赵繇打声招呼,先前聊的事情,做些更改,让他不要亲自露面谈,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只需让一位郎中对接事务即可,免得一下子把那拨卢氏遗民的胃口撑大了。”

容鱼点头道:“记下了,我这就去通知刑部。”

当时陈平安离开犹夷峰,下山之前,单独与卢溪亭说起了一事,卢氏已经在桐叶洲磷河一带复国了,国姓依旧是卢,新君就是旧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于禄”。

还与卢溪亭讲明,这件事大骊朝廷自然是知情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于禄又不是在大骊两州地界起兵造反,行复辟之举。

陈平安再让卢溪亭给那些至今思故国风流的遗民贵胄们捎个口信。如果他们愿意去桐叶洲辅佐于禄,可以跟大骊刑部说清楚,这边非但不会刁难他们,甚至可以帮点小忙。具体怎么谈,可以找刑部侍郎赵繇商议细节。如果担心是大骊“关门打狗一锅端”之类的阴谋诡计,他们直接跑去桐叶洲就是了,大骊刑部同样不会有任何问责,留在宝瓶洲的家眷、产业,更不用担心会被大骊迁怒,收缴充公。

卢溪亭听到国师的亲口承诺,当然精神振奋,只是他自认不谙朝政事务,有些怕自己说不清楚,他当然不是怀疑陈国师的用心,而是担心那些故国遗民会胡思乱想,或是做事拎不清。真说起来,他卢溪亭才是幽居山中修道的神仙,但是跟他们几次相处,卢溪亭实在是觉得他们过于腻歪了点,经常前一刻还兴高采烈吟诗喝酒,只是对着某处山水画面,就会突然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痛彻心扉,伤春悲秋起来。只是想要挽留谁多待几天,就有他们自己的雅致说法,例如伸手指着雨霁天青的朦胧山水,说什么某君纵使不念故友,忍心舍得此幅米家山水笔墨耶?结果听了这个说法的那个人就留下了。又或是待客设宴花圃中,偏不摆桌凳案几,只是使唤丫鬟仆役,搜集落花作铺垫,大伙儿席花而坐,东道主洋洋自得,撂下一句吾家虽贫素,自有花裀也……卢溪亭跟卢琅嬛经常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卢琅嬛却是帮忙一锤定音,“我们只管把话带到,让他们看着办,至多提醒几句。陈国师和大骊朝廷已经给到机会了,到时候是哭是笑,是怨怼是感激,反正都是他们自找的,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又不是他们的爹娘长辈老祖宗,呵,下次再有谁故意拿话旁敲侧击咱们俩,次次用那家国道义要我们表态几句,老娘再不惯着他们了,非要当场骂人!卢溪亭,说好了,你如果敢帮他们说话,我连你一起骂了!”

容鱼已经返回这边,她跟国师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知道该何时等待,何时离开,何时出现。

既是经验,也是直觉。

果然,陈平安说道:“容鱼,记一下卢琅嬛,她颇为聪慧,涉世心不浅,许多的独到见解,都如天生的,栽培得当,未必不能成为黄眉仙一样的人物。将来她跟卢溪亭都会担任菅州将军、副将身边的随军修士,你让萧暑和袁容他们几个,留心她的履历,国师府单独录档。”

容鱼点头道:“记下了。”

陈平安说道:“再记一事。长春宫修士近期会去一趟礼部衙门,主动跟礼部董湖商议农家修士一事,冯界她们未必能够给到什么行之有效的东西,让董侍郎提前打好草稿,最终以双方共议出来的方案呈递给国师府,文秘书郎裴璟负责录档此事。”

容鱼说道:“好。”

陈平安问道:“那两拨人?”

容鱼点头道:“陪都和地方上的官员,都在赶来的路上了,今晚都可以进入京城。”

陈平安笑道:“只看他们今夜住在哪里,出身如何就可以一眼分明了。”

容鱼说道:“看得出来,徐獬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自在。”

陈平安双手笼袖,睁开眼,淡然说道:“我也一样。”

容鱼说道:“刚刚得到消息,永泰县王涌金想要辞官,但是后悔了,看来还是打算再继续当县令。”

陈平安缓缓说道:“你再让裴璟记录一事,只要王涌金胆敢辞官,就通知吏部,他每辞官一次,就直接贬官一级,如果王涌金有异议,就让吏部直接告诉他,从他起往后三代人就都别想当官了。若无异议,吏部帮王涌金挑选的地方衙署,完全可以随意,不必知会国师府。等到贬到了九品就去当胥吏文书,让他返回永泰县衙,只有在那之后,他才可以成功辞官。”

喜欢当官?就让你当一辈子的永泰县县令。

喜欢辞官?就让你在永泰县胥吏的位置告老还乡,往后三代,农耕也好,经商也罢,随意。

陈平安说道:“容鱼,你模仿我的笔迹,书信一封寄往礼记学宫给茅师兄,就说请文庙查一查那位淫祠神灵红粉道主的底细。”

容鱼犹豫道:“听说茅司业于书法一道功力极深,会不会认出字迹?”

躺椅轻轻晃着,优哉游哉,重新闭目养神的陈平安微笑道:“我这就叫故意讨骂。”

容鱼心中了然,女子笑颜如花。她再次返回居中的二进院落,将国师交待的事情一一推进下去。

在徐獬来到国师府之前,刚才陈平安负责待客的,正是长春宫三位刚刚掌权的地仙。

新任宫主,冯界。也就是那位在大骊军方渡船上边,面对大骊国师也毫不怯场,侃侃而谈的年轻地仙。

醴泉渡船前任管事,甘怡,道号雾凇。她如今卸任管事一职,负责打理整座长春宫的钱财。

还有一个名叫韦蕤的年轻女修,也是前不久才在那座远古福地跻身的地仙。

大骊京畿之地有两座渡口,一座是不拘身份、谁都可以自由往来的缟素渡,还有一座专门停泊大骊军方渡船的鸣镝渡,整个宝瓶洲,唯一的例外,就是长春宫的那艘醴泉渡船。

醴泉渡船在今日的停靠鸣镝渡,还是让很多京城官场的有心人上了心。

需知大骊宋氏给予长春宫的殊荣,不仅如此,若有修士成功跻身元婴境,醴泉渡船甚至可以在大骊京城上空缓缓掠过,那位修士单独站在船头,她能够俯瞰整座大骊京城,能够接受所有进程百姓们的欢呼和祝贺,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都会专程站在大殿之外,给予那位女修最诚挚的道贺。

事实上,上任宫主,陆繁露当年跻身元婴境,她就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哪怕是后来绣虎崔瀺担任大骊国师,依旧没有改变这项约定,甚至最后一次参加长春宫金丹修士的开峰庆典,崔瀺明确说了,只要他担任大骊国师期间,此事就绝不更改。

他一样会按照大骊宋氏与长春宫的约定,会站在渡船掠过京城的阴影中,遥遥礼敬。

遥想当年。

再看今朝。

躺在藤椅上的新任国师,依旧在闭目养神,只是扯了扯领口,扭了扭脖子。

容鱼在侧门那边停步,悄然返回耳房继续忙碌去了,她开始习惯性在脑海中复盘。

先前陪着国师一起待客,容鱼才晓得原来那座跳鱼山,就是甘怡的私产,是她主动与郑大风提出,转售给了落魄山。

照理说,长春宫在陈平安就任国师之前,双方就已经有了一份相当不错的香火情了。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让陆繁露她们误以为大骊宋氏永远都是那个亏欠长春宫的大骊宋氏?

当时在官厅见着了她们三位金丹,国师的第一句话,便是笑问道:“是不是反复劝说宋馀一起登门拜访,仍是劝不动这位抹不开脸的祖师?”

她们俱是神色尴尬。

国师的第二句话,“学道人总需悟得一理,为何以及如何身与心为仇,陆繁露就不懂,宋馀也不太懂,你们几个却要想清楚。”

之后便是冯界壮着胆子说起了长春宫未来规划,她们自然是想让国师大人帮忙把把关,看看她们合计出来的东西,有无大方向上的错误。一份不过百余字的稿子,已经是金丹地仙的冯界却要在醴泉渡船上边反复背诵,连那断句如何,语气起伏、情绪如何,都要权衡再权衡。

既是“好在”,也有“可惜”,国师只是听了一遍就算,并无任何评价。

所以她们的想法,到底好与不好,她们心里没有底。

本来都不用一刻钟的光阴,她们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至少没有犯错,惹来国师的震怒或是朝廷的清算,长春宫也算险之又险过关了?算是认可了新祖师堂的人选安排?

不过国师突然好奇问道:“冯宫主,你们长春宫的长春酿,一年到底能酿造出几坛?”

冯界虽然不明白为何国师会询问此等小事,仍是据实禀报道:“至多一百二十坛,若是再多,酒味就不对了,也会伤及灵湫泉的水脉。”

陈平安笑骂一句,“他娘的京城菖蒲河酒楼跟洛京的莺花坊,一晚上喝掉的长春酿,都不止一百坛吧。”

甘怡还略微好些,冯界和韦蕤都被国师大人的一句“他娘的”给吓了一大跳。

冯界试探性问道:“国师,朝廷是想要征用灵湫泉,变为官府酿酒,降低酒水品质,扩大销量,稍稍缓解户部压力?”

果真如此,长春宫绝无二话。

在冯界她们这些年轻地仙、许多中五境女修看来,她们长春宫这百年来,就是太过沉醉于被各方势力众星拱月的假象了,忘了本。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纯属好奇,随便一问,不要多心。”

“你们是不知道,现在都开始有人建言了,不如让我兼领户部算了,理由是老本行,吏部的察计评语肯定相当不错。”

“也对,既是当惯了包袱斋的,也曾在剑气长城开过酒铺。如此说来,你们怀疑我要酿酒,确实合情合理。”

清晰感受到国师的轻松情绪,冯界她们顿时如释重负。

甘怡犹豫了一下,主动提议道:“国师,这一百二十坛长春酿,我们长春宫留下二十坛自用,其余一百坛,不如定期定量交予礼部,一些个朝廷庆典,例如封正某位山水正神,礼部自行调配使用便是了,就当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可行。”

冯界眼睛一亮,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今天觐见国师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韦蕤,她却是微微皱眉。

陈平安微笑道:“你们长春宫的山上香火情好,跟礼部董侍郎商量此事的时候,顺便再就农家修士一事,争取商量出一个妥善的章程。”

甘怡明显倍感意外,错愕不已,宫主冯界虽然道心一惊,仍是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容鱼心中冷笑,这甘怡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如今大骊朝廷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

农家修士,在宝瓶洲、扶摇洲和桐叶洲这三洲之地,从未如此“紧俏”过,以至于许多流霞洲、皑皑洲的农家修士,都觉得有利可图,开始往这三洲跑,但是因为宝瓶洲有个对山上管束极严的大骊王朝,所以相对人数最少。此外宝瓶洲本土的那拨农家修士,战时“服役”于大骊王朝各州,即便是无偿垦荒耕种,也全无怨言,当然也不敢有任何怨言。战后,尤其是来自南方的那些谱牒修士,他们就想要归乡了,按照大骊宋氏新订的条约,每年那份俸禄薪水,本就微薄,哪里敌得过一份越来越浓重的乡思?

乡思之外,到了纷纷复国、恢复道场的宝瓶洲南边,当那帝王将相的座上宾,恐怕一位山上地仙也要奉承一个下五境境农家修士几句,不比在大渎北部的大骊王朝舒服多了?

冯界三人离开国师府,重返醴泉渡船,甘怡满心愧疚,说自己画蛇添足了。

冯界却是摇头笑道:“万事开头难,就怕有心人,只要我们能够解决越多的问题,长春宫就能赢得更多的尊重,一座祖师堂涣散的人心,反而能够凭此重新凝聚起来。”

韦蕤以心声说道:“我猜国师抛给我们这么一个天大的难题,未必是要看我们的章程,写得到底有多好,多扎实多可行,而是朝廷要看一看我们新长春宫的大部分道心。所以我们只管尽心尽力,不用太过担心后果严重。只不过此事,我们三个知道就行了,绝对不可以对旁人提及。”

冯界笑眯眯捏了捏韦蕤的脸蛋,“韦仙子不是平日里最喜欢翻阅两部印谱吗,还要作些集句诗哩,今儿见着了印谱主人,咋个一句话都不说啦。”

长春宫的女子,爱憎分明,过于牵涉红尘的男女情爱一事,别家仙府总是藏藏掖掖,小心提防,她们却是没有任何规矩约束、礼法妨碍,时常有长春宫的谱牒修士,与那山下凡俗男子婚嫁,在红尘里一起渡过几十年光阴,她再返回山中继续修道。

韦蕤羞恼不已,与冯界嬉戏打闹几句,她幽幽叹息一声,喃喃道:“冯宫主,雾凇师叔,我们长春宫要小心再小心了,不是什么荣辱,而是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冯界点点头,正色道:“就当是背水一战了。”

旋即变了脸色,冯界笑眯眯,或者准确说来是色眯眯道:“韦仙子,你觉得……”

韦蕤最是晓得这位宫主的闺阁德行,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冯界你这个八婆!休要胡说!”

甘怡看着两位师门晚辈的相互打趣,再看那渡船窗外的云海滔滔,道心一宽,天地便宽阔。

下雨了。

乌云密布,一场骤雨。

宋云间懒洋洋,沿着抄手游廊散步来到这边,看着对面廊道里边的藤椅。

双方就像隔着一座四水归堂的天井。

陈平安双手笼袖,听着风雨声,笑问道:“见着花开花落花复开,撄宁道友作何感想?”

在那院子,寓意大骊国祚年数的一树桃花,先前是六百五十朵左右,距离八百朵不算太远。

结果一场天地通过后,直到年轻国师从大绶朝返回大骊之前。宋云间亲眼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六百多朵桃花,就那么陆陆续续,飘飘晃晃,落了满地,自教宋云间看得道心不稳,欲哭无泪。

一树桃花只剩余八十六朵的惨淡光景。

好在临近子时、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桃花复开,绽放满树,重新恢复到了六百朵。

至今想来,宋云间仍然心有余悸,苦涩道:“凡俗攀援高崖悬峭,登者如弹珠万仞,当然会神骨惊竦。”

陈平安笑道:“现在才知道大骊宋氏的护道人,不是这么好当的,更不是躺着享福?”

宋云间收敛了心绪,笑了笑,抖了抖袖子,神色洒然道:“跋山涉水,先示以奇崛险怪,惊涛骇浪,再示以大好河山,风景独绝,正是山灵水仙着意处也。”

国师府的很多事情,例如每日接见了谁,聊天的大致内容,每月都会汇总整理一次,呈交给御书房,让皇帝陛下过目。

这不是皇帝宋和的要求,而是国师府自己订立的规矩。

由容鱼负责此事。

宋云间以心声问道:“真打算将容鱼作为下任国师栽培啊?”

陈平安反问道:“有何不可?”

由女子担任国师,案例多了去。中土的大端王朝,裴杯是国师,曹氏不就是浩然第二王朝。

还有青冥的青神王朝,女子国师白藕,她还是青冥天下第三的武学宗师。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次自己和陆掌教一起做客蛮荒,曾经路过一个叫云纹王朝的地方,也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国师。刚好跟那个道号“独步”的皇帝,好像是叫叶瀑来着,聊得比较投缘,对方非要送给自己十二把飞剑,盛情难却。

宋云间笑道:“自无不可。”

陈平安说道:“容鱼暂时只是候补之一。”

宋云间说道:“反正都是好事。”

陈平安坐起身,“劳烦撄宁道友,帮忙去隔壁拿一下旱烟杆。”

宋云间也懒得计较一位堂堂十一境武夫隔空取物有何难,仍是帮忙取来,随手抛给了那位看似养尊处优、实则偷闲片刻的大爷。

伸手接了旱烟杆,陈平安好像很开心。

难得看到国师如此神情气态,宋云间好奇问道:“有啥好事?说来听听?”

陈平安也没有卖关子,说道:“曹慈终于跻身十一境了。”

宋云间却是从国师言语中抓住了重点,“终于”?

啧啧,看把你得意的,不就是比他曹慈提前跻身武神境几天么。

是谁连输四场问拳?几座天下都知道的事情!

陈平安却是很不仗义,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宋云间摇摇头,自顾自走了,见不得这副小人得志似的嘴脸。

陈平安好不容易才收敛笑意,揉了揉脸颊。曹慈跻身十一境,他陈平安可能就是那个天底下最高兴的人,都没有之一。

伸了个懒腰,他脱了靴子,从藤椅起身,光脚站在廊道中,抽着旱烟,看着院子里的雨幕,长久沉默。

人间万年书。

一部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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