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实人的蜕变往往是从迫于无奈开始的。
三天的口粮，等于是三天的安全期，过了三天，人间桃园将变成人间炼狱。
这种居安思危的紧迫感，只有经历了从奴隶到将军的人才能感知到。
一城的妇孺，面对三万饿极的虎狼之师，最后的结果肯定比面对矿工更加惨烈。
刚刚经历了战争最残忍的一面，卫青不敢想三天后的场面会是什么样子。
也正是这个可预见的结果，让卫青选择了铤而走险。
八百里加急他已经发出去三道，但细若羊肠的五尺道却阻隔了这三道求救信号。
滇人领军接受了卫青的“溪边宴请”后，回到营中重新往城门口派出了前锋营，而卫青也一面加强戒备，一面藏匿粮食。
两边的过激动作让城民和士兵瞬间紧张起来。尤其还没从战争应激反应中完全走出来的夷妇，已经吓得晚上都不敢睡觉。
狐姬重新调教起关了多日的熊瞎子狗，侍女增加了喂生肉的频率。
在粮食问题还没进入卫青视野的时候，他还时时沉浸在和滇人领军的惺惺相惜之中。然而现在，领军那双冷血的眼睛，时时在他脑子里闪现。
这种感觉就像茫茫草原之中，狼永远是狼，它们眼神中是坚毅还是冷血，只在牧民的一念之间。
有一个疑问，或者说有一个关于战争的学术问题，一直在卫青脑子里萦绕。
一个快速反应的部队，如何解决给养问题。
当他看到三万滇军可以轻车简从地出征异国时，他还在脑子里构建了各种可行的补给办法。
为此，他甚至找人专门了解了南国稻粮的种植周期，想着能不能有一条自给自足的长线方案。
直到滇人的领军在得知粮草告急后，把前锋营重新派了出来，卫青似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以战养战，或许才是所有军队必须提前谋划的补给办法。
而就目前的情况看，滇王显然早就给三万滇军指明了粮食在哪里。
想通了这个道理，卫青才明白自己想和滇人和平共处是多么的幼稚。
一群饿狼，不带粮食，告诉你，来你家想和你做朋友，这种比“狼外婆”更可笑的谎言，差点让卫青在遥远的夜郎国万劫不复。
好在狐姬及时给卫青泼了盆冷水，这种非常及时的醍醐灌顶，让他转头再看滇人的时候，脖颈子瞬间发了汗。
不管怎样，卫青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被羊肠小道阻隔的时间。
他对可乐城的粮草进行了细细的盘算。但不管他怎么缩小每人的口粮，但奈何三万的基数实在太大，算到极致，也顶多只能撑十天。
而这，还没有算上滇人回归王城需要的时日。
这一天晚上，卫青破天荒地主动到了狐姬的王宫。
“女王陛下，现在是危急时刻，你可不能有所保留。”卫青面色铁青地对狐姬道。
“可乐城的一城女眷全在将军帐下，我还有什么敢保留。”
狐姬的脸上显出惧色。
“三万个滇人，三日之后就是三万匹饿狼，可乐城所有的人都将成为他们的猎物。”
“矿工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些杀人如麻的滇军，将军不说，我也知道。”
“所以，我们需要粮食。”
“可乐城的粮食将军比我还清楚，全在给将军的账册上，将军不会以为我暗藏了一部分吧？”
“女王误会了，我说的是新的粮食。”
“将军请直言。”
“可乐城必须有粮食，不管多少，不管在什么地方，总之，必须有。”
狐姬呆呆地看着卫青，像是在等待阎王对她宣判。
“在后山脚下，牂牁江边的山洞里，有一批粮食。”狐姬两眼垂泪，颤声回道，“夜郎人的祖训，每年的收成，必须贮藏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卫青深吸一口气，回道：“祖宗英明，知道自己的后人会遇到难关，现在是用它们的时候。”
“就算把那些都拿出来，也只能多撑两日。”狐姬道。
“女王陛下，也许两日之后，我皇的圣旨会到来。”
卫青说完，起身离开了王宫。
一阵凉风吹过，卫青看着滇人营地，紧了紧袍子。说实话，他并不确定狐姬还藏着粮食，但直觉告诉他，往昔繁盛的夜郎国不会没有应急方案。
夜郎国被大山包围，水路旱路难抵，如果没有足够的储备，一场天灾就能灭国。
更有一点，在这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前面，狐姬依然淡定自如地念着身毒国的咒语，这让卫青觉得很反常。
当卫青站在狐姬所说的那个藏粮的山洞时，他瞬间明白了狐姬的镇定来自于哪里。
山洞正临牂牁江，洞口就是码头，旁边泊着船。牂牁江的水在洞内穿流而过，洞两边堆放的不止粮食，还有银铜和贻贝。
卫青看着滚滚流过的江水，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些东西想搬进可乐城，那些夷妇肯定办不到，而且她们要是知道这些粮食要送给滇人，也不会答应。
无奈之下，他只能让滇人自己动手。
卫青把山洞交给期门军，自己回了可乐城。
自从城门前重新恢复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两边就再没往来过，虎视眈眈的滇人个个眼睛里冒着绿光。
卫青知道，他们的领军也在压缩每日的口粮。
当他站在营门口的时候，领军隔着拒马停住了脚步。
“不请我进去坐坐？”卫青背着手道。
“怕你看了会失望。”领军回道。
“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还是不进来的好，再这么下去，我们迟早要过去。”
卫青脸色沉了下去。
“没别的意思，想再争取些时日。”
“三万人的肚子不好伺候，光耍嘴皮子没用。”
“不打哑谜了，可乐城还有批粮食，在城外。”
“尽快送来，这比动嘴皮子管用。”
“可乐城都是些老弱妇孺，我的人被你看着动不了，只能请你们帮帮忙。”
“多少粮食？”
“可供你们吃五天，还有些银铜和贻贝。”
领军眼前一亮。
“什么时候去？”
“明日随我一起去。”
“有粮，大家的日子都好过。”领军转身准备进帐篷，“还有，汉朝皇帝的诏书该到了。”
“可乐城肯定能等到。”
第二天一早，吃完看守粮洞的期门军送来的烤肉，卫青冲着长安的方向愣了片刻，才来到早已等候多时的滇人领军面前。
粮洞离可乐城有半天的路程，三万人五天的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全是上下坡的山路，运粮全靠人挑肩扛。
为了快点拿到粮食，滇人领军派出了足有一万人。
好在藏粮的地方地势宽阔，一万人刚好站满。滇人领军分配好任务，一万人分班倒，他想一天时间搬走所有的粮食，还有银铜和贻贝。
卫青撤出了所有的期门军，把夜郎人最后的底牌全都亮给了滇人。
已经饥肠辘辘的滇人看见满洞的粮食，一个个兴奋得直往里冲，逼得卫青和期门军只能爬上山道，给他们腾地方。
当滇人热火朝天地开始搬运粮食时，卫青抱起“一号”的肩膀，用力捏了一下。
“一号”回了卫青一个眼神，随后带着人爬进了林子。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在滇人抢着搬粮草的时候，山洞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卫青听到响声，他的脸微微颤动了一下。
片刻之后，一股山洪陡然从洞内奔涌而出，卫青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毕竟，这是大汉车骑将军，北军执金吾第一次坑杀一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