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什么意思,你指的是?”
“像我们这样活得够久的家伙,不甘心浑浑噩噩,为了突然多出来的记忆,寻找所谓的真相——我们就是遗民,从未知年代遗留下来的不幸之人。”
严琭望着满脸苦涩的李逍遥,突然问了一句。
“长生不好?”
“长生固好,可活着却不只是为了活着。”
两人一时沉默。
“说说我的事情吧,‘像我一样的人不止出现过一次’,是什么意思。”
“如贫道所料不差,你是开慧之人吧?”
“何谓开慧?”
“与我等莫名而来的记忆不同,想必你一出生就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吧?”
“……”
严琭一时噤声,饶是他阅历过人,用在李逍遥这个不知活了多久的半步剑仙身上都不太管用,丝毫观察不出来李逍遥在想什么。
是试探他?还是肯定的陈述?是诈还是诚意?
严琭判断不出来,更不敢轻易开口。
别看李逍遥只是半步剑仙,那也只是他自愿困在那半步。
境界之上究竟有什么大恐怖,能让李逍遥都不敢踏出那一步,严琭不清楚,但他清楚,这丝毫不影响李逍遥的实力。
若是换成还在十五区的时候,严琭反倒是还敢直接开口相问。
但比起那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李逍遥,现在的剑仙仅仅露出一点端倪,就足以让严琭不能轻举妄动。
一方面确实忌惮,另一方面越是逼近最后关头,严琭越是如履薄冰。
他知道以他现在的底蕴对上最高政府或者极地区圣地都谈不上优势,所以每一步都非常关键,容不得差错。
“这个世界曾经经历过许多天选之人,每一次都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东西,不,也许用变革更恰当。”
严琭静静地听着李逍遥回忆。
“像是大灾变,像是神明,每一次都会有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但这些变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仿佛是在时间长河中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以至于生命短暂的凡人很难从历史的痕迹中窥探到他们。”
李逍遥叹了口气,神情苦涩。
“遗忘,很难。”
“但是,要在所有人都遗忘的时候,铭记那些被遗忘的过去,需要勇气。”
“这更难,也更痛苦。”
“遗世而独立?这不是享受,更不是高洁,是清醒的痛苦。”
“这是孤独到骨子里的冷,簌簌寒风冰屑刮在脸上,连痛呼、哀嚎都无人听见的冷。”
说到这里,李逍遥打了个冷颤,像是心有余悸。
“所有的异类遭受的命运都大抵相同,如果你只是为了向我表达你的愤懑,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因为我——同样是异类。”
“不,你还不明白你的身份有多特殊,你和我们这些遗民并不完全一样。”
李逍遥摇了摇头,解释道:“如果说我们是实力触及到了真相的边界,从而有了这些没头没尾的线索。而你,则是从一开始就是从真相的那边踏进了谎言,你手握着打开这边界的钥匙。”
“哪怕一时被谎言的环境缩迷惑,可等你渐渐习惯这份不适与违和,你就会恍然,一切都是虚假的。”
严琭揉了揉额角,无奈道:“所以我才不喜欢和你们这些‘高人’打交道,说话太累,云里雾里的。”
“那我就直说了。”
“这句话,你之前就这么说过了。”
“这个世界有问题,我们知道却无法改变,因为我们不知道根源、不明白真相。而你,则是有可能了解这一切的人。”
“因为……”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
严琭心头一震,压下那份被遗忘的纷乱记忆,身子有些发冷。
这在他如今的实力,是不可思议的,但他确实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你说,我……这样的人,以前有过很多?”严琭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逍遥点头又摇头:“我活得还不够长,并不是什么老古董,触摸到实力天花板的时候也不算很早,所以知道的并不多,但我也确实见过几个像你这样的人。”
“哪样?”
“能够搅动风云,目标清晰,却又仿佛对一切先知先觉,洞悉透彻的人。”
严琭真的震惊,他对李逍遥的话已经相信了大半。
这个描述他在前世已经太熟悉了!
这不就是穿越者的描述?
难道他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并非是转世投胎,而是穿越?
这其中有很大的差距,若是穿越,总归是有冥冥之中的意志,况且按照李逍遥的话来说,曾经历史上也有许多次这样的“穿越者”。
那么,是否意味着,这是有预谋的?
严琭仔细回忆,以他如今的境界,就是母胎中的记忆都能重新察看个七七八八。
可是越是没有破绽,他就越感到怀疑。
因为实在是太清晰了。
清晰到他怀疑自己的记忆被动了手脚!
要知道,直到七岁前,他都是个没天赋没实力的弱鸡!
哪怕两世为人的精神力加持,也没可能对母胎中的细节还记忆犹新。
过去他一直认为是后天实力境界的提升导致大脑被发掘潜能,可是如今从李逍遥这里得知了真相,严琭开始怀疑。
只是怀疑的对象,从这个世界的本质,转移到他自身。
“你想到了什么?”
“不……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疑惑。”
李逍遥皱眉道:“你要明白,你的一点疑惑可能就是我们靠近真相的一大步。你在提防我?你还是不肯信任我?”
严琭瞥了他一眼:“说到底,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连你现在的目的都不清楚,谈何信任?”
“唉,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时间会证明的。只不过你终究还是会面临选择,我与那第六神将所代表的并不是同一个阵营,将来等你需要助力的时候,你自然会选择信任一方,只是希望那时候我们能并肩作战。”
“嗯?难道每一任天选之人目标都是最高政府?那为什么祖地的神将还要和我寻求合作?”
“这或许就是只有天选之人才知道的真相了。至于祖地,那也是一任天选之人的失败产物,不过是理念不合罢了。”
李逍遥的话又揭开许多秘密,可无论严琭再怎么询问,他都只是摇头,再也不肯吐露分毫。
显然李逍遥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未必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所知不多,只是他对严琭也有些保留,并未完全信任。
严琭也清楚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由过去的盟友转变成了相互戒备的半盟友半对峙的状态,颇有种敌我不分的感觉。
所以严琭倒也没再不识趣地逼问,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
没了话题,飞行的速度陡然提升许多。
少顷之后,李逍遥突然开口:“到了。”
“嗯?这是蜀山?”
李逍遥点头:“虽然你现在可能并不信任我们,不过没关系,我们也未必敢把一切都托付给你。”
“此行的目的倒是可以坦白,就是为表诚意,请你一观蜀山孤本。”
“蜀山孤本?”
“正是。由先辈遗民流传下来的典籍,《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严琭按下心头疑惑,随李逍遥进入蜀山。
只是这次来的路线与之前都全然不同,并非从山林中穿行攀爬至蜀山,而是顺着一条溪流绕过山群,进入地底。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里蜀山。”
“里蜀山?莫非还有七宫?”
“你果然知道。”李逍遥眼中含有深意,望了严琭一眼,却没多说什么,默默带路。
严琭也不是大意,而是有意露出点口风。
既然李逍遥已经明言天选之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严琭自然想通过透露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来试探李逍遥。
只是,李逍遥很谨慎,口风很严,没有透露丝毫。
这让严琭没法弄清楚所谓“天选之人”究竟是什么,跟“穿越者”又有什么异同。
越往地底前行,气温渐渐升了起来。
小径道路两旁的墙壁也由棕色的岩壁变成了幽深的黑曜石,只是大块黑曜石建造的墙壁也被滚烫的熔岩烤的通红。
路上的石板、墙壁上的砖块,都隐隐透出红色的花纹,像是被岩浆染红。
高温让空气都扭曲起来。
这对严琭当然没有什么影响,他反倒对那些繁复的花纹起了兴趣。
“这些……是符文?”
“道家符术,不用我说明吧?”
“久闻大名,这还是第一次见。”
“感兴趣我可以教你。”
“嗯?可以吗?”
李逍遥摆摆手:“只是些小道,实力低微的时候加成很大,对你我来说,没什么实质性影响,只是变化手段更多了,倒也丰富。”
“当然,这也跟我所学不精有关,符术是小道,符法方为大道,蕴含至理,但是易学难精,我也是会用术而不通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罢了。”
严琭观察了片刻,赞道:“的确,非大智慧者能通达。”
“七圣中亦有修习符法的高人,你尽可以讨教一番。”
“七圣?”
严琭想到了前世某段时间迷恋的单机游戏,不由得面色古怪。
“道长也是七圣之一?”
“惭愧。”
严琭突然兴起了好奇,这里蜀山七圣是否就是前世游戏中那七人呢?
如果是的话,这个世界与前世之间的联系就值得深思了。
绕过了无数盘旋的台阶,连严琭都有些记不清来去的路线,看来那些符文并不是装饰用的摆设,而是有迷神之效。
炎热、荒芜。
这就是严琭进入里蜀山地界的第一印象。
到处充满着硫磺刺鼻的气味。
视线中仅有七座巍峨行宫呈七星布局,像是镇压住中心通红的熔岩池,看上去端是堂皇大气。
“请进,此处是我镇守的天玑宫,我先通知各位师兄弟。”
李逍遥飞剑一起,带着口信,前往其余行宫。
其余六圣眨眼便到,只一眼,严琭就知道,这其中有了变化。
前世游戏中的蜀山七圣到底还有一名女性,可是眼前的里蜀山七圣全都是男子。
有仙风道人,有枯瘦老者,有白须剑客,有不羁酒客,有白衣书生,有俊秀少年,就是没有女人。
果不其然。
李逍遥一一介绍。
太清、清冷、独孤宇云、司徒钟、徐长卿、姜云凡。
如果是前世游戏迷,或许会为蜀山历史上实力、天赋俱为绝顶的七位齐聚而感到欣喜,但眼下是严琭,一个意图颠覆最高政府的“反叛者”。
他见到这七人的心情显然并不美妙。
“诸位前辈,都是遗民?”严琭客气行礼,开口问道。
司徒钟抱着酒葫芦,不悦道:“什么遗民,我最不喜这个称呼,我们不过是一群躲在地底的胆小鬼,别说的那么高大上……”
“师弟!”独孤宇云轻轻唤住司徒钟,朝着严琭笑笑,“抱歉,我师弟就是这般急性子。”
“无妨,不过看来蜀山……所图也不小啊。”严琭环视一圈,突然道,“只不过两位前辈用虚影相见,是否太过看不起我严某?还是在考验在下的眼力?”
李逍遥苦笑道:“我就说严琭一定能看出来的。”
他朝着严琭解释道:“太清师兄已经决心迈出那一步,所以真身走脱不开,而清冷师兄与我等理念不合,所以闭关守护太清师兄。”
“两位师兄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你不要多想。”
司徒钟嘟嘟囔囔:“早说不必遮遮掩掩,这也反倒显得我蜀山心思颇多!”
独孤宇云这次没有制止司徒钟,因为这本就是他的建议,七人中他一贯操心最多,想得也复杂,不愿在严琭面前暴露蜀山的秘密。
严琭也看出来了,蜀山虽然大体都同意与他合作的方向,但是具体程度上七圣各有想法,并不统一,不过这对他也算好事。
徐长卿冷淡开口:“既然是借阅度人经,就请吧。蜀山无上孤本,实在不得不小心,还望海涵。”
徐长卿迈步领路。
连掌管典籍的徐长卿都不愿再多刁难,其他七圣自无意见。
一直沉默的姜云凡突然说道:“我们,都是虚假的吗?”
众人脚步一顿。
严琭目光一闪,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是虚幻中被人创造的吗?亲情、友情、爱情,所有羁绊,人生履见风景,所经人事,都是被人编织好的幻境吗?”姜云凡目光灼灼地盯着严琭。
徐长卿眉头一皱,刚要开口。
“徐师兄,我知你意。”姜云凡抢先开口,“《度人经》有言,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贵生,无量度人。这我也是读过的。”
“但度人经也说,仙道贵实,人道贵华。我辈所求难道是这虚妄?即便师兄劝我舍了这虚华,但我等所修就是正道了?”
“难道不探究清楚这真相,仙道渺渺之上就是实录?”
“住口!”
“这是我之道路,请师兄莫怪!”
徐长卿寡欲的脸上浮现冷冽,而姜云凡丝毫不肯退让。
两人眼见就要相斗,其余七圣却无动于衷,因为这是理念之争,无关对错,旁人插手不得。
反倒是如此争论,让严琭对这所谓“记载真实”的度人经起了莫大的兴趣。
“小友……”太清的虚影突兀开口,引得众人一惊,“且听我一言,可好?”